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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报恩


栖梧刚离开末央山,云澜之上,却远远的感觉到一股香气,食物的香气。

        狰以绝望为食,吃了还能助长修为,越绝望痛苦对他来说越是美味。

        但,远远的,一股气息,越过山海穿到他的身边。他难免多了点探究的心思,只因为这气息太过熟悉。

        栖梧顺着气息,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迷雾,在叶落丛生的末央山脚下,一颗老树树底找到他的踪迹。

        再见到他,却感觉气息过于阴沉。

        那高大的人,身上衣服多处勾裂破碎,头冠凌乱,衣服身上沾了叶屑草碎等,仿佛刚在荆棘丛林里滚过一遍。

        只见他呆滞而惊愣的在树根下坐着,徒然不管树叶落到他身上,青虫在他身上布网。如雕塑一般,不管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都只是保持那个痴怔状态。

        男人眼光望着远方,也不知在看何处。那凌厉的眉心拧住不放,眸色阴沉昏暗,仿佛再照不亮的深渊谷底。

        他身上不断的涌着暗紫色的光芒,沉压压的,尽是绝望。栖梧看着他满眼的失意,狂躁,仿佛被逐出族群被咬伤的兽,阴沉不耐,狼狈不堪。

        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为着什么呢?他如今有那么多朋友,有那么多支持他的师长,有那么多优秀的人喜欢他。

        他还要什么呢?

        太过贪心不足了吧。

        他比起当初的栖梧,多了多少东西,也不见栖梧这样的作态。

        栖梧转身欲走,但是跑乱的思绪还没停下来,在众多他为什么不开心的理由里,他忽然想起一个。

        总不会,是因为他解契的事情?

        总不会,是因为丢了一只狐狸?

        栖梧微微回头,看见那人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眼神空洞无法聚焦。仿佛因为失神,身子一个恍惚,正欲想倒。

        转眼再看,那人背影挺直,明明是一样的背影,明明是一样的姿势。却仿佛比以往带着秋风萧瑟,带着万事具休的破灭。

        到底为何?

        其实栖梧吞下他的绝望,就能读取他的记忆。但是他莫名的不想知道答案,不想知道再多接触。他不知为何,是因为窥破那场尴尬的自渎?

        好像不是的。

        但闫帝的人生还能有哪里不满意的,一片顺途,过个几十年,功成名就,揽司华年入怀。

        就算没了一只狐狸,总有人安慰,有人陪着,过几天便忘了。

        而世界便是如此,不会有人一直记挂着什么,要么忘了,要么找个替代。没什么,是时间磨灭不了的痕迹。

        只是那司华年,到底救过自己,要不这一世,便还他一个人情?

        只是这司华年想要什么呢?他喜欢闫帝,也最终和闫帝在一起,可是前世为什么那么不开心呢?

        几个月后,仙门宗门大比开始。

        仙门大比主要是在弟子中抉择出佼佼者,颁发奖励。往年会僻开幻境场景等,供着弟子进去斗兽。

        只是今年万兽谷被灭,这次举办的地点又是在轮回剑门。轮回剑门的宗主安歌羽是个不拘小节的洒脱之人,讲的不好听就是人懒,不爱动弹。

        于是草草定了几轮擂台战便了事。

        但是奖励倒是不俗,也就没有人多说什么。

        擂台开始之前,京坤便被翩翩飞来的金色的蝴蝶引出去,他知道是谁,于是看着四周无人,便走了出去。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面无表情的穿过哄闹的人群,离开了仙山。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架着仙剑去到轮回剑宗山下的集市。

        只是他最终看到的,是集市中被衣衫褴褛的乞丐纠缠的司华年,一时之间,便是满眼迷茫。

        集市上,大家围着司华年和那乞丐。乞丐肮脏的手染污了司华年的衣摆裤子,一向最爱整洁的人一脸为难,又是被人围观的难堪,又是被人沾污衣服的窘迫。

        乞丐嘴里不依不饶的只有一句。

        “你踩到我的脚了,你该赔我十个灵石。”

        京坤从乞丐手中解救司华年,走离人群之后,不解的问道。

        “年华师兄只要震开他便好,何必让他纠缠。”

        司华年不断不断的弹拭着衣摆,哪怕上面已经用净衣咒弹了很多遍,低着头答到。

        “他是个普通人,不是修士,哪里能对他动武。”

        京坤微叹口气。

        “走吧,师兄回去吧。”

        他踏着急迫的脚步,巷子里人烟稀少,他们踩着青砖,正欲踏空飞行。

        司华年看着那高大的背影,眼里多了些卷恋。

        司华年上前一步,对着那背影小声说。

        “师弟,最近可是有什么忧心烦恼的事情?”

        京坤身子微微一动,却并不转身摇了摇头。

        司华年缓缓低下头,垂下举着的手,一阵风吹来,头上落了一片院墙伸出的金合欢树的花瓣,清风吹起他的衣衫袖口。

        京坤不见人回答,转头便看见那人低头立在那花瓣飞舞中,慢慢握紧了手,仿佛鼓了好大的勇气,猛的抬头,仿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意,眼神坚定的说。

        “师弟,其实我对你”

        随后,在不远处的栖梧,关闭了听觉,缓缓走开,不愿再听。

        栖梧彷徨的在街上游荡着,但是心里仿佛有东西堵着,他漫无目的的走,抬头却是望不尽的流岚暮霭。

        他心里涨满的时候,司华年恼怒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司华年带着怒气,不知如何就绕到了栖梧面前。那么翩翩风度的人,此时却瞪着眼睛,粗鲁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栖梧。

        “就是阁下引我与我师弟过来的吗?”

        栖梧微微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想过如果第一次见司华年,应该要怎么说,怎么做,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

        他如何,也不会对司华年狠下心来。

        只是看他一身气焰,仿佛随时会炸的雷。

        这是怎么了?

        栖梧微微讶异。

        难不成告白没成功?理应不会吧,那闫帝那么喜欢司华年,基本前世的时候只召见他一个人。基本独宠他,为着他,可以对抗世界上所有的人。难道这一世,不同了?

        还有,他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哦对了,韶华寺所学,最针对的就是他这等魔道。这大街上除了他,也没有别的人有这个灵力波动了。竟然一时忘记屏蔽自己的灵息,失策。

        司华年见栖梧不语,满身戾气的咄咄逼人道。

        “往阁下莫多管他人的闲事,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管,不用他人多操心。”

        一句话,如冷刀一般,戳穿他们间的处境。

        他们是陌生人,他是多管闲事,他是瞎操心了。

        他眼神一时变得柔媚而诡计多端,嘴角盈盈一笑道。

        “怎么了?道君玩不起?”

        司华年看着那邪气毕露的人面上一阵,厌恶便只是怒看一眼,寒气森森的走了。

        这时栖梧也有些打量,颇有些遗憾的看向那高傲狂躁的人。

        这真的是司华年?那个平和近人,不管说什么都不会生气的温柔的人?

        仿佛性子很不像,难不成后来让人夺了舍?总之,与他后面见到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只是,也许是太年轻的缘故?前世见到他的时候,司华年得有一百多岁了。现在还只是个小儿。

        没想到司华年年轻的时候,居然是这个样子,倒是有趣。

        又是那街道,又是那乞丐,又是那句缠人大腿的讹人招数,却见那被缠的人黑袍长发,肤白如陶瓷。

        栖梧魅意纵生的笑着,带着阴沉沉又迷人的危险,低下头,柔柔的眼神如同一汪池水。

        “十个灵石一条腿?”

        乞丐呆滞了一下。

        却见栖梧晃铛撒下二十枚灵石,乞丐喜不自胜的收着。

        那美人莞尔一笑,眼里闪过一丝狠绝,便是抬腿一跺。集市上传来腿骨碎裂的声音,和乞丐凌厉的叫喊。

        人人畏惧,不敢多言,忽做鸟兽散。

        栖梧带着生人勿近的阴寒,雷令风行的牵动着衣袍,在街上目中无人的走着,仿佛一切人都是死物。

        只是那街口,又望见那笑咧开嘴望着他的高大男人。

        那人竟跟他到一个小巷里,栖梧凌厉的回头,恶狠狠问道。

        “跟着我做什么!”

        京坤嘴角一撇,满是不悦道。

        “是你引我见司华年的?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和司华年有交易?”

        栖梧冷冷的看着他,心中想,唯做那么一件多余的事,还搞得人尽皆知。

        他淡淡道。

        “没事,那司华年不好玩,不理他了。”

        京坤痴怔一下,下意识重复那句话。

        “好玩?”

        栖梧看着他憨实的脸庞,忽然间释放一个狡诈的笑容,带着蛊惑的声音说道。

        “是啊,还是你比较好玩。”

        京坤不明所以,只被那凝视心灵的眼睛看的微微一囧。

        “是吗?我好玩?怎么好玩?”

        京坤轻捂着心脏,面露笑意。

        栖梧斜头一笑,美得不可方物,眼里带了一些得意,轻嗤的嘴角挑破现实。

        “是啊,你记得十年前吗?”

        京坤脸色一白,轻颤出声。

        “十年前,怎么了?”

        栖梧带了惯用的嬉笑,仿佛等着看好戏一样,判那个人死刑。

        “十年前啊,我说什么,你傻傻的信了。明明是我操控的你,你却信了是自己杀的。十年你都信了是自己杀了你的朋友,你的未婚妻。我说什么你信什么,真傻。”

        低着头的男人,握着心脏的手一紧,那高大的人,那头依旧未曾抬起,那气息不断浑浊,胸膛起伏的越来越大。仿佛那呼吸声听来,仿佛是暗夜里野兽的低吼沉吟。

        那手抓着胸口极其用力,衣服都皱着一起,那结实的肉接近自虐般被他自己揉拧。

        那近乎嘲讽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人。

        男人满心愤懑,带着颤音问道。

        “为什么?!”

        栖梧看他痛苦,满心喜悦,仿佛刚才的阴霾都烟消云散,他浅笑答到。

        “什么为什么?好玩啊,我不是和你说了吗?”

        男人狠狠抬起头,浑身戾气,眼角通红,这个人如同饥饿许久的狮子,死死的盯着他的猎物咆哮低吼。

        “你可知我这十年,日日夜夜的想着我杀了他们。”

        栖梧眼睛都不眨点头道。

        “知道啊。”

        男人目光冷的如同寒潭里的三尺寒冰,声音低哑道。

        “你可知我这十年,一直数着我杀了多少个老人,多少个小孩,日日夜夜的他们的脸出现在我梦里。”

        栖梧面对那□□裸的瞪视,丝毫不惧,反而笑的春风满面。

        “知道啊。”

        男人凝望那人残忍的笑容,里面看不到一丝后悔,一丝心疼,只是作弄的得意。

        男人蓦然扭头,望向那街道围墙里的凡间气息。

        他不断咽着口水,调试着自己汹涌咆哮的愤懑,眼里的雾气带着血丝不断打转,带着晶莹光泽。

        两个人在无人狭窄的小巷里,一人在看墙,一人在正面着另外一个人,相顾无言,谁也不想多说话。

        京坤淡然扭转过来,脸上带着苍凉的意味。

        “为什么呢?你我当初素不相识,为何要那么做,我并未得罪你吧。”

        栖梧冷冷一笑,近乎绝情的挑起嘴角道。

        “我说了吗?好玩啊,你越痛苦,我越觉得好玩。”

        京坤忍无可忍,气势徒然爆发,整个人如同阴沉下来的乌云,气急败坏的咆哮道。

        “好玩?我的一整个人生,对你来说就只是好玩?你知不知道我的人生碎掉了,再也没办法和正常人一样,好好的去和他们相处。我日日躲躲藏藏的,生怕被人发现我内心住着魔鬼。怕人知道我曾经是个血刃朋友的杀人狂!”

        京坤剧烈的喘着,眼眶血红一般,忽然无力下来,带了些委屈的示弱道。

        “而这一切,对你而言只是好玩。”

        一阵冷风吹来,带动一阵凄凉寒意。

        栖梧看着他的面容凄清,忽然一阵大笑起来,但仿佛想到什么。却忽然笑意如潮水般褪去,眼角带了些伤怀悲戚,仿佛抹不平的阴暗丛生。

        京坤满眼闪烁,犹犹豫豫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栖梧凛然抬头一看,那原该愤怒的人,此时却一脸关切,躲躲闪闪的问候一声。

        栖梧冷哼一声,悲戚由内而生,冷冷的凝望那俊朗的青年,轻声冷意的说道

        “最不该问这句话的人是你。”

        京坤面色一白,结巴到

        “我?我我怎么了?”

        栖梧嘴角寒意更甚。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

        一句话,仿佛巨石投湖,掀起栖梧内心多少波澜,涌出多少肮脏腐朽的记忆。

        你当年二十五,我当年十五,你是世家的少爷,我是被家里卖掉的小馆。

        你为买下我和朋友大打出手,你要了我的身子。对我说,信誓旦旦叫我等你,等你回来。

        可你没有回来,虽然我没有等。

        后来六十五年后,你是大名鼎鼎的统一正魔两道的闫帝,我是魔教有名的疯子。

        你记不起我,想不起我是谁,身边带着世间最圣洁最善良的人。

        我不想多见你,不想去提起,不想让你记起。可是还是见到了,你看着我的脸,凝望那么久还是想不起来。

        只是说了一句耳熟。

        仅仅只是你一句耳熟,我就要被废去修为,挑了手筋脚筋,送到你面前。供你挑选,给你侍寝。

        我没有等你来救我,可是你非但没有记得给你穹苍异火的人,还将我的人生害成这样。

        其实我知道很多事情阴差阳错和你没有关系,手脚是鸿昊挑的,你是家里被灭族的才没来找我。

        我懂的,我都懂的。

        可是我本就不是善良的人,忍不住迁怒你啊!

        而且,我没有等你来救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很多很多,若是你当初来了,会是如何。

        几十年后,你威风凛凛的出现了,我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若你记得,会不会对我好一点,会不会不让别人欺负我了。

        可我看着你身边那个清风朗月一样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沟里的蛆虫,肮脏又恶心。

        我不想见你了。

        不见就不见吧,我自己也很好。

        我没想到因为你一句眼熟,我翻滚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活过来的人生,就这样又绝望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也没人给我答案。

        为什么你非但没有帮我,还间接颠覆我的人生,我好恨啊,真的好恨啊。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还来质问我为什么?

        我不该吗?!

        重活一世,你为鱼肉我为刀俎,我不该吗?!

        高大的青年无辜又担忧的问道。

        “你到底怎么了?”

        栖梧冷冷的眼神一瞥,心里如潮水散去一般,空虚又寂寥。

        其实这个青年,不是闫帝,是京坤,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也还没有对不起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甚至那么久,也没有来报仇,反而一脸关切。

        可最不能问这些的还是他。

        此间种种,他都是起因,栖梧最不想面对的还是他。

        为什么呢?如今他是个阳光热切的青年,在他当丰年那个时候,无微不至的关怀暖意。

        可不能是京坤,所有人都可以,不能是他。

        看见他总是想起前尘往事,总是想起前世那个卑微不堪,痴心妄想的自己,痴心妄想他会回来,痴心妄想他会保护自己。

        栖梧受够了从前那个自己,也恶心了从前那个自己。

        这世间上,所有人都可以,不能是闫帝。

        其实一切都没有发生,大可以你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可命运牵扯,总要逼两个人见面。

        他的质问之下,也总不能告诉他,你前世对我做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来报仇了。

        可是栖梧没必要说这些,这些还没发生过的事情,这些前世的事情归到这个无辜的人头上。

        但现在形势扭转,他要他生就生,死就死。

        他实力强大,不需要去解释一句……为什么,不需要任何理由了。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立场,这就是他们间唯一的结局。

        思及种种,栖梧收起情绪,眼里空洞一片,无波无澜的转身就走,掀起一阵冷冽的寒风,和单薄的背影。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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