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尤吉斯和奥娜彼此深爱着对方。他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尤吉斯做任何事情的原则都是要看这件事是否有助于他们的结合。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上面,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一家人,因为那是奥娜的一部分。他喜欢这房子,因为那是奥娜的家。目前,即使是达拉谟的欺诈和残忍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他唯一担心的是他和奥娜的未来。
按照他们自己的设想,举行马上婚礼。可是这意味着将不会设婚宴,所以这想法一经提出马上遭到老人们的反对。对伊莎贝塔大娘来说,这想法尤其令人难以接受。什么!她喊道,在马路边上结婚,像一帮乞丐!不行!不行!伊莎贝塔还是一个守传统的女性。少女时代的她也算是大家闺秀——生活在大庄园里,有仆人伺候着。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有九个女儿没有儿子,她本可以嫁个不错的人家,做个阔太太的。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什么是体面,仍然固守着传统。他们决不能失去身份,尽管在罐头镇他们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技能的劳工。现在奥娜居然要不举行婚礼就结婚,这成和体统!对此,继母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朋友少也不是借口,迟早会多起来的;如果就这样结婚,到时朋友们会议论的。该做的事必需做,决不能凑合,即使花些钱。就这样草草结婚了,省下点儿钱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不相信,她的话肯定会得到验证的。伊莎贝塔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力度,于是她又向来安东纳斯老爹求援。两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担心,怕孩子们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之后会忘掉家乡的传统美德。刚到美国的头一个星期,一家人就被老人们带去做弥撒。虽然穷,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伊莎贝塔花了些钱请回一尊圣婴像,石膏做的,流光溢彩,她觉得这样的钱花得值。圣像虽然只有一英尺高,但还是气势不凡,整座圣坛围绕着四座雪白的圣塔,圣母怀里抱着圣婴站在上面,国王、牧羊人和智者在他面前鞠躬朝拜。圣像花了五毛钱,但是伊莎贝塔觉得这样的钱不应该太过计较,冥冥中这笔钱总会得到回报。圣像放在客厅的壁炉架上,看起来非常漂亮。是啊,家里总是要有些摆设的。
当然,婚礼上的开销也是会回来的(客人们总归还是要随份子的)。可是,目前的问题是上哪去筹集这笔钱。他们初来乍到,还谈不上什么信誉,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赛德韦拉斯,可以向他借一点。一连几夜,尤吉斯和奥娜都坐在一起盘算着各种开销,同时也在期盼着他们最终的结合。少两百块钱就别指望办一场还说得过去的婚礼,尽管玛丽娅和乔纳斯爽快地答应把他们的全部收入借给他们,要想凑够这笔钱少说也得四、五个月。于是奥娜想到了出去找工作,她说就算找一个一般的工作,他们的婚期也能缩短两个月。就在他们快要把这事定下来的时候,他们突然遭到了晴天霹雳——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下子把他们的梦想击得粉碎。
离他们大约一个街区远住着另外一个立陶宛家庭,家里只有一个老寡妇和一个已成年的儿子。他们是玛尧兹尼克一家,我们的朋友不久前刚认识的。有一天晚上,他们前来拜访,话题一开始当然是围绕着左邻右舍以及这个地区的历史。接着,玛尧兹尼克老奶奶给他们讲了一连串让他们感觉到血液都要凝固了的恐怖故事。她满脸皱纹,瘦小枯干,年龄肯定超过八十,用她那没有一颗牙的干瘪的嘴喃喃地讲述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看起来活生生的一个老巫婆。玛尧兹尼克老奶奶一生都生活在不幸之中,不幸几乎成了她生命的元素,她讲起饥饿、病痛和死亡就像人们在谈论婚礼和假日。
恐怖正慢慢袭来。首先,伊莎贝塔一家刚买的房子根本就不是新的,根本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这房子至少建了十五年了,从内到外没有一块地方是新的,除了油漆,就连这油漆也是劣质的,每隔一两年就得重新刷一次。这房子的开发公司专门靠欺诈穷人赚钱,这一排房子都是他们开发的。他们花了一千五百块钱,可是当初的新房子成本也只有五百块钱。玛尧兹尼克老奶奶知道这底细,因为她的儿子是一个政治组织的成员,其中的另一个成员也是开发这类房子的。他们用了最劣质、最廉价的材料;他们一次开发十几套房子,除了房子的外表之外他们什么也不不管。房子以后肯定出问题,关于这一点你尽可以相信她说的话,因为她见证了围绕这房子所发生的一切——而且她和儿子也以同样的方式买了一套。不过,他们愚弄了开发公司,因为她儿子是个技术工人,一个月能挣一百块钱;而且他有着清醒的头脑,一直没结婚,所以最终他们把房费交完了。
玛尧兹尼克老奶奶看得出,她的朋友们对她所说的话感到迷惑不解;是啊,他们不明白的是,交了钱怎么还“愚弄了开发公司”。很显然,他们是一些没有任何经验的人。房子虽然便宜,但是他们卖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买房人也许会有一天交不起房费。如果交不起房费——哪怕只有一个月——他们的房子就不再是他们的了,连同交过的所有房费,然后开发商会再把它卖出去。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吗?dieve!(玛尧兹尼克老奶奶举起手)。当然发生过——多少次,没有人知道,不过倒霉的买主肯定超过一半。不相信,他们可以问一问任何对罐头镇稍有了解的人。自从这房子开始建的时候,她就一直在这住,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她都一清二楚。这房子以前卖给过别人吗?susimilkie(立陶宛语:别提了——译者注)!自从建成到现在,至少四家都想把它买下来,结果都失败了。她可以稍稍介绍一下。
第一家是德国人。是这样的,在罐头镇上居住的人有着众多的国籍——历史上有七个民族的移民相继来到屠场区,成为主导力量,然后又相继离开。据她所知,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和儿子刚来到美国的时候,这个地区只有另外一户立陶宛人。当时的工人都是德国人——是屠场老板从国外招聘来的有技术的宰牛工人,老板们都是从此发家的。后来,更廉价的劳工陆续到来,德国人就离开了。接着来的是爱尔兰人——有六到八年的时间,罐头镇几乎就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爱尔兰城。直到现在,罐头镇上仍有几个爱尔兰人聚居区,而且势力强大,大到足以操纵各种工会和警察局以及干一些揩油的勾当。不过,在大罢工发生之后,随着又一次降薪,大多数在屠宰场工作的爱尔兰人都离开了。后来是波希米亚人、波兰人。人们都说,这些移民潮都是由老达拉谟一手导演的。大罢工发生之后,他发誓要修理罐头镇上的人,叫他们永远也不敢再罢工。于是,他就派人深入到欧洲的各个城镇、乡村散布传言,说到屠场区可以找工作,可以挣高工资。移民一批一批地涌来,于是老达拉谟就越来越紧地挤压他们,越来越快地驱赶他们,直到把他们压成碎片,直到把他们赶死,然后再让一批新的人进来。当初这里的波兰人成千上万,后来被立陶宛人赶到了墙根儿底下;现在,立陶宛人又让位于斯洛伐克人。将来谁会比斯洛伐克人更穷、更悲惨呢?玛尧兹尼克老奶奶说不上,不过屠宰场的老板们肯定会找到他们的,这一点你绝不用担心。找人工作很容易,因为这里的工资的确更高,可是一旦到了这里穷人们就会发现这里无论什么东西也都更贵,可是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像被老鼠夹夹住的老鼠,事实就是这样。每天都有大批不明就里的人们涌进来。不过,终有一天他们要报复,发泄心中的仇恨。一旦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人们就会起来反抗,暗杀屠场主。玛尧兹尼克老奶奶是一位社会主义者,或者类似的怪物。她还有一个儿子在西伯利亚做矿工。老太太早年曾做过演讲——这些话使她眼前的听众感到更加恐怖。
他们让她再回到这房子的故事上。于是她继续讲道,这是一个正派的德国人家。问题是人口实在太多,这也是罐头镇上的人们所面对的一个普遍难题。但是他们工作努力,父亲又是一个稳稳当当的人,所以他们的房款已经交了一大半。可是突然有一天,达拉谟的电梯出了事儿,他死了。
接着是一户爱尔兰人,同样是一个大家庭。丈夫整天酗酒,打孩子——每天晚上邻居们都能听到那些孩子吱哇乱叫。他们经常拖欠房费,不过开发公司对他们不错。他们的身后有政治背景,至于是什么背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说不清楚,不过她知道拉弗蒂一家都入了“战地杀声同盟”,这是一个政治俱乐部,成员都是一些暴徒和流氓。一旦加入了这个俱乐部,警察永远不会找你麻烦。有一次,老拉弗蒂跟一伙人偷了附近几户穷人家的牛,在屠场区后院的一个烂棚子里把牛杀掉,卖了。后来他被警察抓到了,不过他在监狱里只呆了三天就笑着出来了,甚至没有丢掉屠宰场里的工作。可是,由于酗酒他的身体渐渐垮掉了,也没有了势力。此后,他的一个儿子,是个好人,一直养着他,支撑着那个家庭,可是后来也染上了肺病。
有一件事不得不提,玛尧兹尼克老奶奶打断自己的思路,这房子不吉利。在这住过的每一户人家中,总会有人得肺病。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其中的原因,不过肯定与这房子有关,或者说这房子建得不对——有人说这是因为当初房子是在月黑的时候建的。在罐头镇,有几十座房子都是这个时候建的。有时你甚至能说出是哪个房间——在这样的房间里睡觉,你就等死吧。至于伊莎贝塔家的房子,先是爱尔兰人患了肺病,后来一户波希米亚人住在这里,结果死了个孩子——当然,死因不能确定,谁也说不清楚那个在屠场区干活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当时,还没有颁布限制劳工年龄的法律——屠场主可以招募所有年龄的人干活,除了婴儿。听到这儿,伊莎贝塔一家人又感到不理解,于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又做了一番解释——现在, 使用年龄不满十六岁的童工是违法的。为什么要出台这样的法律呢?他们问。他们本想让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去上班呢。奥,不必担心,玛尧兹尼克老奶奶说,这法律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逼着人们谎报孩子的年龄。是的,出台这样的法律,立法者是怎么想的?有些家庭除了孩子根本没有其他的人可以养家糊口,法律也没有给他们提供其它的收入来源。在罐头镇,很多时候大人们一连几个月找不到工作,而一个孩子却能轻易找到活干。屠宰场总是有新的机器设备,这些东西大人小孩都能操作,没有差别,而孩子们的工资只有成人的三分之一。
她又回到房子的话题。下一个家庭死的是女人,那是发生在他们搬进来四年后。他们家孩子多得数不过来,因为那个女的每年都生下一对双胞胎。妻子死后,丈夫每天都出去上班,留下孩子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邻居们偶尔帮一把,因为他们看到那些孩子都快要冻死了。有一次,孩子们自己在家里呆了整整三天,后来才知道爸爸已经死了。他在琼斯的屠宰场里做“剥皮工”,一头刚刚被锤子击倒的公牛突然挣脱了,把他顶在一根柱子上,顶得粉身碎骨。后来,孩子们被带走了,不出一个礼拜公司又把房子卖给了一户移民。
就这样,这位面无表情的老太太一个接一个地讲着她的恐怖故事。这些故事有多少夸张的成分,无从知晓。不过听起来总是合情合理,比如说肺病。他们对各种肺病知之甚少,只知道得肺病的人会咳嗽。两周以来,他们都在为咳嗽不止的安东纳斯而担心。他咳嗽起来浑身发抖,一声接一声。你可以看见他吐在地面上的痰里带有血丝。
这些故事听起来虽然恐怖,不过跟他们稍后听到的话相比真的不算什么。是这样的,他们觉得其中有一个故事比较可疑,他们算了一下那家人的收入,觉得他们完全可以付得起房费,可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为什么说他们交不起呢?伊莎贝塔他们还拿出了具体的数字来说明问题,可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驳斥道:“公司说房费是每月十二块钱,可那不包括利息。”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利息!”他们惊叫。
“是啊,欠的那笔钱的利息。”她答道。
“可是我们不用交利息啊!”三、四个人一起喊道。“我们每个月只要交十二块钱就行了。”老太太冲他们笑了一下。“你们跟其他人一样。公司骗了你们,把你们生吃活吞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收利息买房子!把契约拿过来,再好好看一看。”
伊莎贝塔大娘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死一般的恐惧感袭来。她打开衣柜,拿出了那张已经给他们带来太多痛苦的契约。他们围坐成一圈,几乎停止了呼吸,老太太能读懂英语,于是她匆匆浏览了一下,最后说:“是的,就在这儿。‘利息按月收取,年利率百分之七。’”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寂。“那意味着什么?”最后尤吉斯问道,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对方答道:“意味着下个月除了那十二块钱之外,你们还得额外再交七块钱。”
然后又是鸦雀无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就像一场恶梦,在梦里脚底下的地面突然坍塌,眼前一片漆黑,你感到天旋地转,你在下坠,下坠,下面是无底的深远。一道电光闪过,你看见自己被凶恶的命运死神追赶着、践踏着、撕咬着、蹂躏着。他们梦想中美轮美奂的大厦顷刻间土崩瓦解,在耳畔咔咔作响。老太婆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希望她能停下来。此时,她一张嘴就像晦气的乌鸦在嘎嘎叫。尤吉斯坐在那儿,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滚下。奥娜的喉咙里像是有一块什么东西紧紧地卡在那里,让她窒息。突然,伊莎贝塔大娘一声哀叹打破了沉默。玛丽娅开始掩面哭泣,“ai! ai! beda man!”(立陶宛语:唉!唉!倒霉啊!——译者注)
当然,哭、喊都于事无补。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坐在那儿,不依不饶,此刻她就代表着他们的命运。不,这很显然不公平,但这不关乎公不公平的问题。的确,他们当初不知道这一点。公司本来就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可是,那一条明明写在契约上,这就足够了,谁叫他们当初没有看到呢。
最后,他们终于摆脱了他们的客人,然后他们就在哀叹中度过了一夜。孩子们醒来后发现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开始号啕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早晨,一家人多数还得去上班,屠宰场不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停业。七点钟,奥娜和继母就来到代理人办公室的门口等候。代理来了之后,他告诉她们利息的确是要交的。伊莎贝塔大娘心中的怒火突然爆发,她开始抗议和谴责起来,引得外面的人停下来,透过玻璃窗往里看。而代理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也深感内疚,他说。他没有告诉他们是因为他以为他们本该知道是要利息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她们也只好离开。奥娜接着去了屠场区,中午的时候她见到了尤吉斯,把情况告诉了他。尤吉斯表情麻木地听着,因为他已经料到了结果。他现在反倒坚定了信心。这就是命运,只有接受。他们一定挺得住, “我再多干些活,”他再一次这样说。这件事可能会暂时打乱他们的计划,这样一来,奥娜真得去工作了。奥娜接着说,伊莎贝塔大娘已经决定了让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也去找工作。是的,这个家就让尤吉斯和奥娜两个人来支撑,这不公平,一家人都应该伸一把手。以前,尤吉斯对这想法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他紧拧着眉头,慢慢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样也许最好;每个人都应该做出一些牺牲。
于是,奥娜当天就出去找工作了。晚上,玛丽娅回家说她遇到了一个叫雅瑟提特的姑娘,她有一个朋友在布朗的包装车间做女工头,这个工头也许能帮奥娜找个工作。不过这个女工头是收人情的——找她安排工作没用,除非你能偷偷地往她手里塞上十块钱。对这种事情,尤吉斯现在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只问了问工资情况。于是,谈判开始了。第一次面试回来后,奥娜说那女工头好像对她印象不错,而且她还说可以安排奥娜去做缝制火腿包装的工作,这工作每周可以挣八到十块钱,不过她还不能确定有没有空缺。玛丽娅咨询了雅瑟提特之后,回来说这是工头在暗示奥娜给她送礼。于是。家里人开始了紧张的商讨。那个工作的地点是在地下室,尤吉斯不希望奥娜在那样的地方工作。那可是个比较轻松的工作,不可能事事都随你的心意吧。就这样,最后奥娜手里攥着一张烫手的十块钱钞票去进行第二次面试了。
与此同时,伊莎贝塔大娘也带着斯坦尼斯洛伐斯去见了牧师,带回一张证明,证明他比实际年龄大两岁。现在,有了这张证明,这个小孩子就可以出去闯世界了。恰巧,达拉谟刚进了一套先进的猪油装罐设备。当考勤室外面的那位特种警察看见斯坦尼斯洛伐斯并瞟了一眼他的证件之后,他对自己笑了笑,然后用手指着对他说:“czia! czia!”(立陶宛语:到这儿来!到这儿来!——译者注)于是,斯坦尼斯洛伐斯经过一道长长的石廊,登上一段台阶,来到一个点着电灯的车间。里面,那套新的灌猪油的设备正在运转着。猪油在楼上的车间炼制好,经过一个个短小的喷嘴儿喷射下来。雪白的猪油弯弯曲曲地徐徐下降,就像一条条美丽的蛇,只是气味儿难闻。那些喷嘴儿有几个型号,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喷出一定量的猪油之后,喷嘴儿自动停止喷射,非常精确。然后,机器自动转向,提起一个油罐儿,放在另一个喷嘴儿下,就这样重复,直到油罐儿被注满、压实、刮平。操作所有这一切,每个小时装数百罐儿猪油,只需要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每隔几秒钟把一个空油罐儿放在固定的位置。另一个人每隔几秒钟把一个装满的油罐儿从固定的位置拿开,放在一个大托盘儿上。
就这样,小斯坦尼斯洛伐斯站在那儿胆怯地看了几分钟之后,一个人向他走来,问他干什么。斯坦尼斯洛伐斯答道:“工作。”那人又问:“多大了?”他接着回答:“十六。”每年有一、两次,州巡视员会到各个屠宰场巡查,随机询问几个孩子的年龄。因此,屠场主都严格遵守法律。不过,这部法律给他们到来的麻烦仅仅是:工头接过孩子的证明文件,瞥一眼,然后送到办公室备案。看了孩子的年龄没有问题之后,工头把正在看机器的那个人打发走,让他去干别的活。接着他又给这个刚来的小伙子示范一下当那只不知疲倦的机械臂空着手过来的时候如何放置油罐儿。于是,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连同他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下来了,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他每天的固定位置就是这块儿一英尺见方的地面,从早晨七点到正午,然后再从十二点半到五点半,除了放置猪油罐儿决不能随便动一动,也决不能随便想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天,温热的猪油散发出臭气,叫人恶心;冬天,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地下室里,冰冷的铁罐儿会把他那稚嫩的手指冻僵。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他要披星戴月地去上班,然后披星戴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所以,在这样的工作日里,他从来不会看到太阳。一周到头来,他所做的这一切换来的就是他揣回家的三块钱,每小时的报酬是五分钱——这是美国一百七十五万童工为了养家糊口而挣来的总收入当中的平均份额。
尤吉斯和奥娜对生活重又充满了憧憬。是的,现在他们毕竟还年轻,希望决不能就此破灭。他们发现,斯坦尼斯洛伐斯的工资足够用来交利息了,甚至还有少许的盈余,这样他们又跟以前的境况一样了!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毕竟孩子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挣钱;毕竟他们深爱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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