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六)
度蓝桦留下老刘和韩东继续在前山村走访, 确认下案发当日除了姜九之外还有谁曾去过月亮山,上山的人之中有谁去过案发地所在的观察台,自己则带着老张和妞子再次回到了山里。
山路难行, 走到差不多一半就不能骑马了,三人将马匹暂时拴在路边水草丰美的地方,然后步行。
“夫人, 咱们再回去干嘛呢?”妞子不解道。
老张心中显然也有疑惑, 但他毕竟是头一回跟着出来办差,不清楚自己在度蓝桦心中的印象如何, 所以不敢贸然开口暴露自己的无知。此刻听妞子出声,忙竖起耳朵。
度蓝桦很喜欢妞子不懂就问的习惯, 当下就耐心道:“现在我个人感觉是人为行凶居多, 假如假设成立, 那么目前有且只有两种情况, 而那两种情况又可以进一步细分。”
老张有些傻眼,他就觉得一切都还雾蒙蒙的, 怎么这边就已经列开一二三了?
大家走的是同一条路, 查的是同一个案子吗?
度蓝桦眼疾手快地挑飞一条土黄色的小蛇,又拨了拨路边的草丛才继续前行,“第一, 凶手的原定目标就是姜九, 而这里面又涉及到一个问题:他是如何保证不误伤别人的?”
老张和妞子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 好像雾气弥漫的脑海中刷地亮了一角:
是啊,就刚才村长和姜十五他们的话来看,事发地的简易观察台人人去得,万一当时踩上去的不是姜九呢?
如果只是简单粗暴地跳出来制止的话,一旦事发肯定也就暴露了, 刚才夫人问话时必然有所反应。
但事实并没有。
度蓝桦竖起两根手指,“第二,凶手的原定目标不是姜九,那么会是谁?”
“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低,因为凶手的手法显然很细致,弄坏悬崖边石台的做法看似简单实则可谓周密,那么最关键的锁定目标人物这一点上就没道理疏忽。”
月亮山太大了,茂林密布、山峦迭起,更有许多溪流湖泊,偏姜九还喜欢单枪匹马往深处走,一去好几天的情况也很多,就算暂时消失也不会有人察觉异样,简直太方便凶手就地杀人藏尸。
但凶手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选中了悬崖边的观察台,又通过前期工作伪装成意外,为什么?
他都花了这么大功夫,难道真的会发生弄错对象的乌龙吗?
老张和妞子已经暂时放弃思考,选择顺着她的思路点头。
反正夫人这么牛,他们就算出门忘带脑子好像也没什么差……
路边探出来的树枝划过老张的额头,好像突然把他敲醒了。
他赶紧甩甩脑袋,将才冒出来的堕落思想甩飞:不能放弃思考啊,不然这唯一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要飞走啦!
老张皱巴着脸思索片刻,终于大着胆子主动开口,“那夫人,照您这么说的话,咱们不更应该留下核实当日上山的人员名单吗?”
跑回山上来干嘛呢?
中午没休息,爬山又太消耗体力,度蓝桦在一处缓坡停下,一边擦着汗一边调整呼吸,顺便给妞子和老张上课。
“构成案件的要素呢,大体可以分为时间、地点、主体、对象、行为五个方面,”她掰着指头道,其实第二点应该是“空间”,但古代不太方便解释空间的概念,她就临时替换成意义接近的“地点”,“前面几样咱们基本弄明白了,而行为内又包含作案手法,弄清楚这一点对还原案发时的经过,甚至是推断起因结果至关重要。”
其实还有“七要素论”,但度蓝桦个人认为后者还是对“五要素”的进一步深入和细化,并没有本质的大不同,说起来还是前者更简练一点。
不同于现代教育体系的完整和专业化,古代传道受业相对较散,很大程度要依靠口口相传,主观性很强,这就导致绝大部分底层从业人员根本没有完整和深入学习的机会,也就不难理解基层衙役为什么只能干些传话、跑腿、卖命的杂活儿了:专业性强的活儿是真的不会。
要是碰见愿意带新人的前辈还好,或许长年累月下来能跟着学得差不多;但没有名分就愿意教人的还是少,大部分人想单纯依靠偷师磨练自己基本没戏。
类似现场教学的情况妞子经历过很多次了,早已习惯,唯独老张双目大睁,好像遭受了很强烈的冲击一样。
这样轻易地传授经验,这样精辟简练的概括……简直闻所未闻!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一边拼命往脑子里塞,一边悄悄观察度蓝桦的脸色,生怕对方回过神来意识到说太多而后悔。
赚了,赚大了!
看来在夫人心中,我还是比老刘强些!不然她怎么不点老刘跟着来?
老张美滋滋地想着,整个人就有点飘飘然。
“既然我现在怀疑凶手是有针对性地想弄死姜九,那么找出他的具体作案手法,还原作案过程至关重要。”度蓝桦说得嘴干,见前面一棵树上有紫红色的小浆果,就去摘了来吃。
那三五成串的浆果皮薄肉厚,阳光下饱满的几乎要爆炸,侧面看微微透亮,稍不留神就蹭破皮,紫红色的汁水粘在手上擦都擦不掉。这个时候浆果已经熟得很好了,高处的都被鸟雀啄食,低处的则被食草动物啃掉,只有中间人伸手可及的位置还留了一些,入口酸甜,瞬间刺激味蕾,一下子就不渴了。
度蓝桦心满意足地摘了一大串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边说,“不然就算韩东那边找出嫌疑人,我们也没办法一一排除。”
没有嫌疑人不行,可嫌疑人太多也够呛,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去过前山村之后,她心里的谜团更多了:
选在那里作为案发现场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还是说一路上有多处陷阱,只不过姜九恰好在那里中计而已?
除了凶手本人之外,还有别人事先了解内情吗?
发现姜九的姜十五等人顺利来到现场,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安排?
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凶手?
而解开这些谜团的线索,很可能就藏在现场!
妞子专心致志地跟着度蓝桦走,后面的老张却鬼使神差地过去摘了几串浆果,也学着她那样吃。
夫人这么聪明,想必日常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大有深意,自己也多吃些,或许脑袋会灵光点也说不定……
三人重新返回案发现场时,已经差不多是下午四点,本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却突然从天边飘来几朵乌云。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夫人,瞧这个样子大约是要下雨的,咱们要找什么还是赶紧的吧。”
雨水无情,一旦落下来,就算本来有什么线索怕也要被毁了。
“很快吗?”度蓝桦的眉头皱得死紧。
老张谨慎道:“瞧这个样子,约莫也就这一半个时辰的事儿了。估计雨水不会少了,下山也不安全。”
浓云密布山高路滑,最容易出事的。
度蓝桦深吸了一口气,山雨欲来的凉风混合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水汽瞬间充满鼻腔。
目前她的假设和猜测有许多种,但线索却寥寥无几,只能从可能性最高的几种入手,然后一一排除。
“我有理由怀疑凶手在案发前后一直在某个地方观察,以确保不会误伤。姜九本人就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要瞒过他并不容易,那个位置一定很隐蔽,但又确实可以看到这边的详细情况。”
就连姜九本人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是第一个上山、第一个踩中陷阱的,所以凶手如果真的是针对他,那么就必须在一开始进行目标筛选,以确保不会误伤、一击即中。
来之前她跟姜十五等人面对面聊过,对方没有任何破绽,如果姜十五等人不是真凶,那么凶手一定是在确认姜九中计后回去撤掉了一系列阻碍其他人出入的东西,所以姜十五他们才能像平常一样过来。
不然根本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只有姜九中招。
偶然吗?似乎太过牵强。
月亮山太大了,环境也太复杂了,哪怕度蓝桦已经圈出大体范围,可真找起来也有种大海捞针的艰难。
三人就像掉在石头缝里的蚂蚁,不断张望着,试图从看似正常的山林中找出那么点儿不正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遮天蔽日的乌云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原本灿烂的午后突然转为黄昏,山风中越发明显的带了水意时,老张才突然大喊道:“这里,这里!”
听见动静的度蓝桦和妞子矫健地翻越一连串的树根、缓坡,犹如两根离弦之箭般射了过去。
老张锁定的位置位于一片小树林之后的坡后矮树上,大约有两人高的高度优势,距离案发现场直线距离足有三十多米的样子,但对目力出色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夫人您看,”老张很兴奋地指着树杈上新鲜的痕迹道,“这里蹭掉了一点树皮,看样子绝对不会超过四天,而案发后这里就没人来了,是凶手的可能性很高。”
“另外,”他又用脚点了点满是落叶和小树枝的杂乱的地面,“您瞧,这里有人吐过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干净的油纸,将那些东西都收拢到一起,“这是当地山民常用来清嘴和解闷儿的玩意儿,用烟草和薄荷混合而成……”
上山打猎需要耐心,等待的时候人往往会觉得嘴巴空,本能地想咀嚼点什么,但一般的烟叶子之类味道太大,嗅觉灵敏的猎物一早就闻见味儿跑了。后来就有人用一点烟叶子加薄荷调合,既能醒神又压住烟味儿。
“夫人,您真神了!”老张激动不已,仿佛看见了触手可及的功劳,都有点结巴了,“这,这就证明了当日确实曾有个人长时间蹲在树上啊!”
这棵树光秃秃的,又不算高,没有爬树摘果子的可能,且根本不是观察猎物的好地点,放着近在咫尺的旧观察点不用却来这里找麻烦?更何况前面还有许多草木遮挡,但偏偏就能看清案发现场!
那么选择这里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有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风更急了,也更湿润了。
老张急道:“夫人,想找的都找到了,趁现在赶紧下山吧!”
“你们站在原地不要乱动!”度蓝桦弯着腰低着头,似乎想再从那堆枝叶中看出点儿什么来。
忽然,她蹲了下去,直接用手拨开,露出下面的泥土……以及几个并不算清晰的破碎的脚印!
“脚印!”妞子和老张异口同声道,又惊又喜。
度蓝桦狠狠松了口气。
她记得之前姜九的老婆说过,出事前刚下过雨,那么当时地面一定很软,极容易留下印记。而这里铺满枝叶,看似落地无痕,却最容易被人忽视。
凶手确实谨慎且周密,但她不信对方真能细致到这个地步,连被枝叶掩埋下的脚印也记得消除……
因为有枝叶的缓冲,所以脚印并不算清晰,但经过简单拼凑的话,想必大体形状还是能看出来的。
有了脚印,她就能得出作案人的基本身体指标……
度蓝桦先用绳结的方式迅速记录下各处的尺寸,然后再次翻出了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笔,撕下一张纸轻轻覆盖到脚印表面,简单勾勒出轮廓,最后才开始疯狂速写。
这处现场不同以往,一旦他们离开就再也没有找到的机会,她必须尽可能复刻下来。
话音刚落,空中就有大颗大颗的雨点坠落,砸在纸页上瞬间晕开一团。
妞子看得着急,立刻脱下外衣,抖开撑在度蓝桦头顶。
老张略一犹豫,一咬牙,也如法炮制。
狂风骤雨下,两件外衣和三个人迅速建立起不可思议的铜墙铁壁,将速写本牢牢护在内侧。
“行了!”度蓝桦最后深深地看了现场一眼,用油纸将笔记本反复包裹几层,再用牛皮绳缠紧,确认就算掉到水里也能撑几个小时之后,这才咬牙大手一挥,“赶紧的,趁地上还没有积水下山!”
妞子和老张就等这话了,立刻紧随其后往山下冲去。
三人从山脚下上来足足用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但下山的夺命狂奔却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时间,中间几次差点摔倒,不过都是有惊无险。
秋雨来的又急又快又狠,隔着衣服砸在身上啪啪的疼,正准备翻身上马的度蓝桦一低头,甚至看到了细小的冰粒沿着山路翻滚!
冰雹!
贼老天!
她愤怒地朝天空比了个中指,“用外衣包住头,快快快!”
夏秋之交空气对流加剧,非常容易产生冰雹,而冰雹从小变大也很可能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稍后他们还要赶回前山村,一旦遇到大冰雹还无遮无挡的……被砸破头都不奇怪!
“赶紧跑,等会儿要是冰雹变大就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三人三骑迎着风雨冰雹,直冲前山村而去,一路上水花四溅。
所幸老天也没做得那么绝,冰雹并未变得太大,但等他们再次返回村长家时,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了,雨也更大了。
三人三马从里到外湿了个彻底,雨水和细碎的冰雹颗粒顺着哗啦啦直流,吓了村长一大跳。
老头儿顾不上许多,赶紧招呼浑家和儿女过来帮忙,又是烧热水又是准备干净的换洗衣裳,还要去收拾客房留宿,小院顿时热闹起来。
前山村两面环山,西北风不太吹得进来,冬天并不算很冷,所以没有盘炕的习俗。
等老刘和韩东拿着名单披着蓑衣回来时,度蓝桦三人已经重新梳洗过,整齐地包着被子围在火堆前发抖了。
太冷了,这一路上都被风雨冻透了。
韩东大吃一惊,“夫人,您怎么搞成这样?!”
度蓝桦狠狠打了个哆嗦,冲他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没有蓑衣,也是这样。”
韩东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啥问题,赶紧帮忙端过红枣姜茶,殷勤道:“夫人赶紧喝些,发发汗就好了。”
度蓝桦哆哆嗦嗦接过,一口下去就被刺激的味道冲得扭曲了脸。
卧槽好辣!
“辣吧?”村长的大儿媳妇见状笑道,“是陈年老姜,最驱寒的,赶紧趁热多喝两碗。”
姜还是老的辣啊,度蓝桦在心中默念,皱巴着脸咕嘟嘟一口气喝完,顿时觉得好像连胃袋都开始灼烧了。
话虽如此,但这老姜也忒够劲儿了吧?!
够劲儿有够劲儿的好处,没一会儿度蓝桦身上就大汗淋漓,脑门儿上都开始咕嘟咕嘟冒汗,宛如一个移动热水瓶,压根儿不敢靠近火源了。
韩东低声道:“夫人,我们都问过了,当日一共有十一人上过山,但只有三人能彼此证明没去过观察台附近,可也不能排除相互作伪证的嫌疑。其他的要么是独行,要么中间曾分散开来,都不好说。”
打猎这种事本就讲究方式方法,根本不可能一直聚在一起,所以单纯从时间上来看,绝大部分人都有足够的时间。
“另外,”他偷偷看了村长一家一眼,进一步压低声音,“有两个人说他们原本是打算去观察台那边的,但大概是前段时间的大风大雨吹倒树木,最近的那条羊肠小道上横了棵树。既然树都倒了,他们估计前面也不好走,就选择绕路而行,还没等到观察台的时候就听见姜十五他们嚷嚷出事了……”
对上了!
度蓝桦用力握了下拳头,激动之下又飙出一身汗来。
这就进一步证明了,凶手的原定目标就是姜九,而且当时躲在远处暗中观察的人也确实是他!
“你把那几人的样貌说”
度蓝桦还没说完,就见村长抽着水烟袋从那边走过来,忙收住话头,韩东也稍稍退开两步。
老村长用力抽了几下,水烟袋的咕噜声显得又急又快。
他先看了韩东一眼,见对方丝毫没有推开的意思,略一迟疑,还是开口道:“夫人是发现了什么吧?”
度蓝桦笑而不语。
老头儿半张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夫人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他活了大半辈子了,人老成精,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一系列举动都表示案件有了新的进展,而且凶手很可能就在自己村子里。
“都是好后生啊,”他叹了口气,“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吗?”
村子里的后生都像他的孩子一样,而作为家长,他更希望看到村子能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
就像田里的稻子一样,干瘪的稗子被剔除了,留下的都是饱满的稻穗,难道不是最好的情况吗?
村长的老婆和儿媳端出来晚饭,其中有一大盆辣炒田螺,刺激的味道在热乎乎的空气中疯狂扩散,引得众人垂涎三尺,几个小点的孩子都忍不住欢呼起来,围着又蹦又跳。
度蓝桦看着那几张稚嫩的面孔,平静地点了点头,“要查下去的。”
韩东面不改色地往前挪了一步,右手缓缓探向腰后,一点点握住了刀柄。
妞子觉察到情况不对,也从另一侧凑了过来,只要向前一扑,就能按住村长。
“朝廷不是保护老百姓的么?!这样不好么?!”
村长突然激动起来,声音虽然不大,但语速忽然变快了。
“你知道为什么村长、镇长之外还要另设衙门吗?”度蓝桦好像没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一样,不紧不慢道,“人情是好东西,可又是坏东西,用得好了可以御敌,用得不好,伤人害己。”
法不容情,就算是法外开恩,一切也都要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再说。
“您是位好长辈,”度蓝桦道,“所以我希望您能配合,在事情彻底水落石出之前,这几个人都不能离开村子。”
老村长没做声,垂着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度蓝桦忽粲然一笑,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不过我这个人呢,从来都是很讲道理的,您当然还有的选。”
她对上老村长抬起来的略显浑浊的老眼,突然沉了脸,“要么你带全村上下老实配合,要么我带人围了这儿!”
“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一直庇护的其他后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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