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无限(2)
在找到黑死牟大人前,我先见到了狯岳。他站在一片空地上,两手握着早云那把又厚又重的反曲刀,上衣扎在腰上,竟然在练习最基本的素振。
少年的身体瘦且结实,一看就是长年在室外锻炼过,手臂和背部的肌肉显得尤其有力,只是背上纵横着好几处伤疤,有一处明显是什么东西的爪子造成的贯穿伤,看的人惊心动魄。
“小狯岳,你干什么呢?”我好奇的站在一边围观,“你都练了多久的刀了,怎么还在练这个?我以前看那些武士家的小孩子才练这个呢。”
他根本不理我,只是绷着脸一遍遍挥刀,手劲沉稳,刀风凛冽,竟然比我第一次看他用这把刀时像样了不少。
大概重复了好几百次,他才停下来,呼了口气,把刀插回刀鞘。我早泡好了一壶茶,找了处树桩坐下,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他皱眉看着我:“你哪来的茶具?”
“我捡的。”我举起杯子炫耀给他看,“以前这里的鬼杀队留下的。你尝尝吗?味道还不错呢!”
“鬼杀队的东西你也敢碰?也不怕下毒。”他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诚实的走过来,“女人还真是麻烦,都在地狱里了,还要泡茶。”
“这有什么,无惨大人还喝咖啡呢。你知道什么叫咖啡吗?”
他端起茶杯小心的喝了一口:“还真是茶?咖啡是什么东西,没听过。”
“什么嘛,你不是大正时候的鬼吗,听说咖啡是西洋人带来的,在浅草那边开了很多店。”我把从童磨那里打听来的东西现学现卖,“店里还卖点心呢。”
“谁有空去那种地方?”狯岳不屑的嗤了一声,“我做人的时候整天出任务,天黑了鬼才出来,经常连觉都没得睡,白天有点时间还要练刀,忙的要死。”
“看来鬼杀队和鬼都很辛苦啊,连作息时间都差不多。”我叹气,“大家放过彼此,就都可以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了。”
狯岳喷出了一口茶。
“鬼要吃人的,水神大人!鬼杀队里也大多是被鬼吃了家人的小孩,报仇还来不及,谁他妈肯放过谁啊!”他咧着嘴狂笑,“看不出来你活了几百年,竟然还这么天真啊。”
“我知道啊,给你的这把刀的主人,曾经亲手杀了他变成鬼的妹妹。”
狯岳的脸抽搐了一下,看向刀的目光顿时有点复杂。
“他妹妹叫鹤子,所以他就算死了好几百年,都来了地狱,身上还穿着鹤纹的羽织。”我轻声说,“希望他现在已经转世了,还能再见到那个女孩子,跟她说句对不起。”
“你说的是那个鸣柱?这人也太没用了吧。我可听说过,我师弟他们那届有个新人的妹妹变了鬼,他一路都用箱子背着她,从来都没丢下过。那女孩也不吃人,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这种奇事?”我隐约想起好像听谁说过类似的事,“鬼也可以不吃人?”
“不吃人的鬼和人类有什么区别,别说上弦,连下弦都当不上。”狯岳冷冷地说,“鬼吃的人越多才能变得越强,否则随便哪个下级鬼都能干掉你,还不如直接去死。”
“这个我知道,听说最好多吃女孩子。”我点头,“不过你说的这个不吃人的女鬼的事我记下了,回去调查一下。”
“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把我们这些鬼弄回去?”狯岳狐疑地问,“我可没听说下了地狱还能出去的。”
“上一个这么问我的是小梅,就是你的前任。她和哥哥已经去转世了。”我捧着茶杯,胸有成竹地微笑,“关键是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加油啊,小狯岳。”
“别拿这种无聊的问题烦我。”狯岳不耐烦地抓起刀,“我忙得很。”
“你这说话的口气怎么那么像无惨大人?”我惊讶地说,“你可不要学他啊,对你没好处。”
他的目光明显躲闪了一下,还是嘴硬的顶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就扭头走了。
唉…我要是他师父,怕是也会切腹,气的。
“您都看见了吧,这孩子还真是倔强呢,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教的了他。”
我望向林子里面,在昏暗的光线下,身披紫色羽织的高大武士立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狯岳的背影。
听到我的话,他并不看我,只是缓缓开口道:“为何还来?”
“我还没有出师啊,黑死牟大人。只是大约知道了什么是杀意而已,但您的那一剑,我还是没能完全掌握。”我微微躬身行礼,“而且我还想学其他的剑型,能不能请您继续教导我呢?“
鬼剑士转过了头,六只眼睛散发着瘆人的幽光。
“我…始终未能找到…月之呼吸的继承人。你…真的…想学吗?”
“大人,呼吸法我是学不会的。”我诚实地说,“按照我的理解,鬼杀队的剑士都是人类,呼吸法应该为了增强人类的身体强度和剑的速度,让人类能够拥有与鬼抗衡的力量,才诞生的吧?但我天生是神灵,从体质上自然和人类不一样,就算学不会呼吸法,只学剑型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吧?您就当试试看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我资质愚钝,剑技也纯属乱来,您不要气到揍我就行,嘿嘿。”
我的脸皮啊…真是越来越厚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乃真理。
黑死牟大人不置可否地盯了我片刻,最终微微点了点头。
“你既要试…便试吧。”
暗月·宵之宫实为居合斩。从黑死牟大人沉缓的讲述中我才得知,这种剑技原是战国时的武士所创,因为进入室内觐见主君或会见其他武士时,按礼仪要保持单膝下跪的姿势,刀是要解下来放在身边的,但这种时候也是最易被人偷袭的时刻,因此就有了这种讲究以极快的速度拔刀、一击必杀的招式。做到这一点的关键在于,不论是身体的哪个部分,不论是头脑,还是双腿双手,都一刻也不能放松,必须提起精神做好拔刀迎敌的准备。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哪怕是太刀在战场上折断这种突发状况下,也能迅速拔出短刀或其他武器做殊死搏斗的招式。
与其说是招式,不如说是一种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时刻保持警惕的觉悟。上弦之壹在讲述这些时带着一种近乎沉闷的平静,然而我却仿佛又看到了那段动荡血腥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影子,深黯如人心,凌厉如恶鬼。
月之呼吸无人能学会并不意外,毕竟不是谁都有这样随时需要和人拼命的经历。
但我有,在地狱的两百年,我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先练的是拔刀的速度,其次是挥刀的力量和精准性。
以十次为一组,只要我拔刀时被他挡住,就再加十次。
我开始庆幸自己不是人类,因为试了几次后就发现,黑死牟大人所谓的“挡住”,意思是砍掉你的手。在一次又一次看着自己的手连着刀一起飞出去又再生时,我不禁感叹这位大人的徒弟里到底有几个人受得住每天没完没了被他砍手的。
看来这学剑技,不仅脸皮要厚,命也得大啊。
于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
“黑死牟大人,您以前带兵打过仗吧?您这挥刀的动作着实狠辣啊…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没怎么见过大名们打仗了,他们都住在城外,每天坐着马车或者小船,顺着荒川到江户城里见将军大人…”
并没用,手还是飞了。
我捡回刀,长出手,契而不舍:“我还见过大奥里的女中们来河边赏樱呢,她们的衣服真的好漂亮,都是我没见过的布料和花色…”
刷的一下,这次飞出去的不止是手,他的剑刃离我的脖子不足一根手指的距离。
“剑士…最忌分神。”鬼剑士沉声道,“再多言,你的头…将和身体分离…”
“……是!”
被砍了大概几百次手,我终于觉得哪里不对。黑死牟大人比我高出那么多,又是个用剑的老手,我的拔刀速度必然跟不上他,更不用说挥刀的轨迹一定已经被他看穿了。
得想点别的办法。
于是下一次,在感受到虚哭神去那凛冽的刀风前,我猛的让身体伏的更低,随后向前疾冲了一步,同时拔刀。
这一次竟然成功了。然而黑死牟大人的动作更快,微微后退就躲开了我的横斩。
但那只是个假动作,刀出鞘后的轨迹注定是横向,随后应当是站起身纵劈,但我再次低下身疾冲,同时刀刃一转,自下向上来了一记斜劈。
铮——
黑死牟大人侧身架住了我的刀,不知为什么,感觉他像是微微叹了口气。
“剑道…不可胡来。”他声音冷冽地说,“亦不可…投机取巧。”
“我倒觉得未必啊,大人,世间没有一成不变之事。我在业火之界时,就是用这招劈开了神灵狩的身体。我觉得还挺好用的…”我辩解道,“在战场上,管他什么胡来不胡来,能砍到对方最重要不是吗?”
“此种伎俩…你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就会被敌人看穿。”他淡淡道。
“所以是一击必杀啊,和居合斩没什么区别嘛,只是刀刃朝向不同而已。“
感觉黑死牟大人已经不想跟我说话了。
慢着,我好像是要学他的暗月·宵之宫来着。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低下头小声说,“我总爱按自己的想法乱来,您别介意。”
一时兴起,忘了他最重视规矩和礼仪,我这种任意妄为的,基本可以肯定被讨厌了吧。
唉唉,真是丢人。
“你…果然不是…习练剑道之材。”
黑死牟大人直率地得出了结论。
啊…这下完了…我的拜师之旅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么回去的话大概会被那只鬼笑死。我几乎能想象童磨用扇子掩着脸,笑的像只白毛狐狸的样子了。
“然而…战法灵活多变…也很好。”
忽然听到他这么说,我有点震惊地抬起头,发现鬼剑士并未看我,而是凝望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方向。
“我…正是被那样的后辈…所击败。”
莫名感受到那语气中带着一丝失落,我不禁有点不适应。
上弦之壹和童磨完全相反,除了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之外,他是个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令人感到稳重踏实的男人,好像只要这位大人在,不论什么事你都可以指望他,而只要他站在那里,就相当于立起了一座城池。
但这座城池是一座孤城,矗立于寒夜之中,永伫于时光之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早已爬满了裂痕。
“您不要这么想。我记得您上次对无惨大人说起过这件事,对方一共有四个人吧?四个人打您一个,这根本不公平嘛!”我有点忿忿地说道,“是他们不讲规矩,输了也不怪您。再说了,战斗这事,谁还没输过?”
“输,即是死。”
黑死牟大人收起了刀,看样子是暂时不打算教我这笨蛋了,我也索性坐在了半截树桩上,稍微转了转新生的手腕。
“不仅会死…还无法留下…任何东西。失败者…只能沦为…他人口中的笑话。”
“赢了输了,都管不住别人的嘴。如果是我,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就没有遗憾了。”
我找出茶壶,把冷掉的茶水倒了,又加上新水。
“再说赢了又怎样?就算强如家康公,后代看着也还是一个不如一个,更不必说那些连刀都不会握的大名了。我听说柳生家祖上出过十兵卫那样的剑豪,也阻止不了柳生大人堕落成一个傲慢又残忍的人。世上之人,世上之事,本就无法长久,但求无愧于心就是了。”
看他照旧坐在一棵枯树下,我抱着茶壶茶杯恬不知耻的凑了过去。
“让您费心教导我这种笨蛋,真是过意不去,我请您喝茶。”
黑死牟大人以一种非常古典而优雅的姿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开口问道:
“神灵…果真也关注人世之事?”
“当然,但他们不愿沾染因果,所以从不插手,只是选择特定之人赋予某种才能,充当棋子罢了。”我答道。
“这是何意?”
“比如按照我的推测,产屋敷家族正是这样的棋子。神明们厌恶鬼这种超越常理的生物,又不愿自己动手,就以诅咒的形式来逼迫产屋敷一族清理门户,因为无惨大人本是出自这一族,血脉上的联系,让他们之间产生了无法断绝的因果。而产屋敷家就真的以此作为使命传承千年,神明们当然也很慷慨,给了他们杀鬼所需的金钱、地位、头脑以及号召力,让他们能够召集起鬼杀队这样的组织。但所有这些天赋都不是白给的,产屋敷存在的意义就是杀鬼,除了杀鬼这个执念,别的什么也没能剩下。人类自以为传承的是自己不屈的意志和伟大的信念,其实只是神灵碰也不想碰的怨恨和业力罢了。”
一贯稳重的黑死牟大人竟罕见地有些恍惚。
“竟是…如此吗?但即便…是这样,拥有天赋之人…终究是…高不可攀。”
“不论什么天赋,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能得到。”我喝着茶,缓缓道,“就像早云他们那些开了斑纹的剑士都活不过25岁一样,人的力量,本来不足以与强大的鬼匹敌,想要获得更强的力量,神明自然会从你身上剥夺其他的东西,比如寿命。这是为了因果的平衡,但人类往往只在乎眼前的事,不会考虑那么多。”
“倘若有人…能活过25岁呢?”黑死牟大人沉沉地说,“既拥有…高不可攀的天赋,也拥有…寿命,连剑技…也能传承下来…”
“这听起来倒是受到了神明的偏爱。”我笑了笑,“但必定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代价。就拿我作为人类时的记忆说吧,因为眼睛比较特别,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算是种天赋,但代价是从小就被柳生家视为不祥之人,受到父母的厌恶,早早就被送到神社里当祭品…那样的人生,真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是怎样的…感受?”
“诶?”我蓦然发现黑死牟大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即使习惯了他的注视,六只眼睛造成的压迫感还是油然而生。
“您…指的是什么?”
“拥有天赋…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个嘛…倒是没感觉到多少好处,谁愿意天天看见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啊,和常人不一样的世界,是非常孤独的。”我苦笑,“如果问我的感受,我宁可不要那种天赋。江户的女孩子本来就地位低,母亲又只是妾室而已,整天被人叫做小怪物、邪祟什么的…就连上街买个点心,都能被正室的嫡子打个半死,按理说该叫他一声兄长的,可那种兄长…大概只想杀了我罢了。”
“无依无靠的感觉是很糟糕的,黑死牟大人。”我放下茶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中,“那种感觉我记得很清楚,所以当那孩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拦住了打我的人,还向我伸出手,问我要不要紧……真的让人以为是神明降临,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温柔的对待过我。”
“他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对当时的我来说,仅仅是这么两句简单的话,就让我觉得,我的生命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我…有资格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也必须活下去。”
“真是的,我干嘛要跟您说这些无聊的事。”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大概是因为黑死牟大人总给人很放心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就说了这么多话…”
“无妨。”黑死牟大人淡淡地说,“我一生…只追逐剑术,生前确也不曾…听人说起…这样的事。”
“那是否能容我问一句,您口中这个有天赋、受到神明偏爱的人到底是谁呀?”我有点好奇地问,“是您的朋友吗?”
他拿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是…我的胞弟,与我是双生子,却有着…超出常理的才能。”
“黑死牟大人的剑技如此完美,为什么总要夸赞他人的才能?您自己也是无人能及的剑豪啊!”我不解地说,“您若是总记得他人的天赋和自己的失败,岂不是太过痛苦了吗?”
“生之意义…和…死之悲哀…执着于此,本就令人苦痛。现在想来…我终究也…只是凡人罢了。“
黑死牟大人放下了茶杯。
“继续吧。我只能…将月之呼吸的剑型…教给你,至于…能领会多少…就看你的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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