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仓库的所有者是一户姓侯的人家,我跟木杧住进他们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日女人拖着偷来的行李箱,敲开了侯家的大门。也不知跟里头的人说了什么,对方居然就真的让我们住下来了。如此可疑的二人组也敢随便收留,该说那家伙在忽悠人这方面有天赋呢,还是该说这户人家傻得可怜?
其实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这样的愈合速度不免引起木杧怀疑,因此大部分时间我还是躺在床上装伤患。这次出来没想过会耽搁这么久,偶尔也担心独自一人留在组织的木轾,不过轾虽然体质弱,脑子却好,撑个十天半月应该不成问题。
人生第一次不是因为任务在外逗留,难得有这样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的机会,要是没有蠢货骚扰,日子过得还是挺惬意的。
“……自从妹夫失踪后,我这可怜的妹妹终日以泪洗面。我架不住她苦苦哀求,瞒着父母偷偷带她来n市找人。几经波折辗转找到妹夫的单位,这才知道前些日子他带一队人进山时出了意外,尸体也没能找回来……我好说歹说才劝动小妹跟我回家,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身体和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好,走到半路突然就晕过去了,实在无法继续赶路……”
左手边的女人泫然欲泣,谎话编得有鼻子有眼,侯家道貌岸然的大儿子殷勤地往我盘子里夹着菜,身体也渐渐靠过来。女人只当没看见,抹了粉的路人脸上纠结出无比感激的表情,语气也愈发真挚,“我们两个弱女子在n市无亲无故,要不是侯家好心收留,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姑娘家出门在外着实不易,尤其令妹有孕在身,实不宜舟车劳顿。既然遇见就是有缘,侯某理当略尽绵力照应一二。”老子在主位文绉绉地寒暄客套,儿子在下面挖空心思趁机揩油……
“老先生古道热肠,我姐妹二人就觍颜叨扰了,但这食宿费您一定得收下。”女人说着毅然递出赃款……
“些许食宿举手之劳,杧小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这怎么好意思……”
“欸,二位安心住下便是。若执意给钱,就是看不起侯某人了。”
“哎呀呀,这怎么使得……”
“哦呵呵,别客气别客气……”
一老一少在那儿你来我往跟唱戏似的,这头大儿子的手已经不老实地搭到我腰上……
我迅速扒了两口饭,挥开腰上的咸猪手,拽过身旁扯谎扯得忘乎所以的女人——
“五分钟之内离开这里,不然我就当着他们的面脱衣服。”
……
◆◆◆
“住进来这么多天,你总得出去露个脸吧!不过一顿饭的时间,你就不能稍微忍忍吗我的祖宗!什么叫‘五分钟不走就当众脱衣服’?啊?!”我叉腰站在浴室门口,瞪着洗漱台前的935,又好气又好笑。
“字面上的意思。”935边解扣子边回嘴。
“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小子这么变态!现在的小鬼任性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吗?!”
“比起你还差了点。”
“我那是忍辱负重虚与委蛇!”
“成语不会用就别用。”
“……=口=”
那日求宿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这得归功于935漂亮到模糊性别的脸。即便这小子短发、平胸、眼神凶狠、气场阴森……一切不利因素全占了,可草草变装后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扮起女人来毫无违和感。侯家好色的大儿子彻底被935的女装扮相给迷住了,打从第一次照面视线就基本没从冰山美人身上挪开过,我估计他根本就没听清我说了什么就极爽快地答应收留我们暂住。
935大约还沉浸在扮女装的打击中,这几日脾气愈发孤僻乖戾。为了防止他露馅,这些日子里侯家纨绔子以各种理由找上门的骚扰都被我客气地挡了回去。但今天恰逢他在外经商的老子归家,出于做客的礼节,这顿饭实在推不掉,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我焦虑了一上午,就怕浴室里那位爷饭桌上掉链子。这厮也果然不负所望,众目睽睽之下出幺蛾子。还好我急中生智,以孕妇孕吐为由离席,不然场面真是没法收拾了!
“我知道你被摸了两下心里不乐意,但回头看看,人管家开始只腾了间佣人房给我们,能搬进这么好的客房也是托了这位花花大少的福。”
935闻言冷笑,“哦?难道不是我的功劳么?”
“你这么说也对。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沮丧,要知道,多少人想达到你这样的效果都办不到。”
“咔吧!”可怜的洗漱台出现两条裂缝……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别生气嘛!”我赔着笑,“换个角度想,人家绕开我这样货真价实的女人对你出手,不正说明你的女装很成功吗?”
935看我的眼神顿时充满嘲弄,“就你这样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女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半旧不新的姜黄色套头毛衣,肥大的灰色条纹裤,粗笨的黑色棉布鞋,因为唯一一根绑头发的皮筋快断了,进门时随手往头上插了根筷子绾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一副市井大妈模样。
转眼再看浴室里那位——甜美复古缀满珍珠亮片的白色小披肩,既能遮掩平胸又能露出漂亮锁骨的藏青色一字领刺绣连衣裙,还有门口那双对他来说有些挤脚但少女感十足的杏色方头粗跟短靴,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东拼西凑费了老大劲儿给他配齐的行头也不知道珍惜,垃圾一样扔在角落里,一想到他那么美我这么矬,吃力不讨好还被鄙视,真是越想越窝火!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勉强维持住脸上谄媚的假笑,“是是是,你说什么都对。咱就再忍一段时间,等你伤好了,想穿什么穿什么,不穿都成。”
“出去,把门带上,别妨碍我换药。”
“……”
扮女装是为了我吗?把你打扮得天仙似的我还做错了吗?!这臭小子到底搞没搞清楚状况?!总觉得这几天脾气越来越大不说,还完全把我当佣人使唤,等级森严的“沐”怎么教出这么个东西?!
我额头冒着青筋从侯家花园翻墙而出,沿着小路朝街区西面走去。每天下午差不多这个时间,隔壁姓安那户人家的女仆都会抱着刚出生的小宝宝到河堤边散步晒太阳。
说到这户人家,妻子生产到现在都十来天了,做丈夫的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如果都不把妻子当回事,当初为什么要娶她?如果这个孩子根本就不被期待,不要生下来反而比较好吧?女主人孤零零一个人生孩子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嫁给这样一个缺位的丈夫?
“人本来就是善变的,婚姻这种需要建立在高度自律基础上,其实又不具备任何约束力的东西,什么都无法保障。”935对我的义愤嗤之以鼻。
“就连动物都可以一夫一妻一生对配偶忠诚,人却做不到。”
“人也不过是种动物,你凭着什么觉得人能做得更好?何况在动物世界里,一夫一妻不利于种群繁衍,其实是种很异常的生物学行为……”
“……==”
那次对话之后我就决定,以后再也不跟这货探讨伦理道德问题!
不管怎么说,一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可爱的小宝宝,郁闷之气顿时一扫而光——天气这么好,我何必在这儿跟个偏激的小屁孩一般见识!
◆◆◆
“就你这样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女人?”
我鄙视地瞥了眼明明心里很生气,偏偏装出一副谄媚嘴脸的女人:脸上化着扮丑的妆,脑后插着早餐时昧下的筷子,土里土气看不出款式的衣裤抹杀一切女性特征……她这年纪的女人在人前多少也该注意下仪容仪表,若是对着有好感的异性更是会花心思精心装扮一番。可她却是拿到什么穿什么,怎么方便怎么来。当初为了骗台车都可以对着垃圾卖弄风情,在我这里却连件合身的衣服也懒得弄——说白了,我这个未成年在她眼里还算不上男人。这其实没什么,我并不在乎她对我的看法。令人恼火的是这家伙说话时的口吻,每每跟她对话都让我有种受到愚弄的感觉。她那哄小孩的语气哪里是大我两岁?根本是差了一辈!
换药的时候听到开窗的声音,想必又跑出去“置办”生活用品了。这些日子,左邻右舍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们提供了所有日常用品。照理说生活必需品都基本有了,实在没必要今天添条浴巾,明天补双拖鞋。再这么偷下去,那些人就算再迟钝,早晚也会察觉。要说地形她也早该熟门熟路,没道理耽搁的时间反而越来越长——她真的只是去偷东西么?还是说……去了其他地方?
想起这趟任务最初的目的,莫名地烦躁起来。
很快,我在通往河堤的小路上发现她的身影。她站在路边盯着一簇刚过花期结出种子的蒲公英看了很久,忽然撸起袖子猫腰进草丛一通乱采,完了又对着手里那捧白色绒球乐了好一阵,这才翻回道上继续往西走去……
我开始觉得,追着这家伙跑出来,也许是个错误……
大约怕手里的蒲公英种子飞散了,之后五分钟的路她用龟速走了一刻钟。最终,她在河堤边停下脚步,跟一个抱着婴儿散步的妇人熟络地打完招呼,随即便转向她怀里的婴儿,冲襁褓一个劲儿地冒叠词,好像真能跟对方交流上似的。
莫非这就是她之前提到过的隔壁那家的新生儿?难道她这些天外出就是来这里看小孩?
只见她献宝般地掏出那捧蒲公英,鼓起腮帮一吹,长着白色冠毛的种子满天飞,镜头顿时如真似幻起来,风中隐约传来婴儿叽里咕噜意义不明的嘟囔声。
成天就是屎尿屁,智商连狗都不如的生物,有什么好看的?瞧她那副得意劲儿,真是个没药救的笨蛋!那小东西才出生几天?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吧!
我对她的行为很无语,对一路跟到这里的自己更无语——我现在蹲在别人家屋顶上从暗处观察的行为简直就是在偷窥……我再次确定,这趟出门是个愚蠢透顶的决定。
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正从那大约是家仆的女人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抱住婴儿的样子,仿佛抱着这世间最珍贵柔软的东西。那双一贯狡黠的、似乎转一转就会往外冒坏主意的桃花眼出奇的清澈纯粹……也许是在太阳下待久了,她抱着孩子傻笑的画面让我一阵目眩……
回侯家前去隔壁生孩子的那家探了探,就是一户寻常富贵人家,里头住的都是普通人,对话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带着做了蠢事的心情回到住处,想像往常一样小憩一阵,却发现毫无睡意。时钟的分针又走过了半圈,屋子里静悄悄的,平时这个时候她早该回来了,看窗外转阴的天色,似乎快下雨了。
果然,几分钟后,一滴水打在玻璃窗上,紧接着更多的水滴接二连三地落下,云层中积聚了一整天的水气终于达到饱和,化作雨滴纷纷坠落,只片刻时间就变成倾盆大雨,空气也更冷了几分。
当看到窗户上的第一滴雨时,我愣了一下,我对那一方窗户的关注度高得有些反常。正当我惊讶于自己的发现时,她淋成落汤鸡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雨幕中……
◆◆◆
“去哪儿了?”甫进门就听到935冷冷的责问。
听听这语气,还有措辞!我难道是卖给你了么?去哪里都要给你报备吗?我脱着被暴雨淋湿的外套恨恨地想。想归想,我还是据实说了:“邻居家的奶妈带小孩出去晒太阳的时候掉河里了,幸好被我碰见及时捞上来,不然这一大一小肯定都没命了。”
当时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结果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落水的动静。我找了附近的住户帮忙守着昏迷的奶妈,自己抱着孩子上安家通知他们去河堤接人。本来送还孩子就要走,却被一群人硬拖进屋,又是重金酬谢又是招待点心,连月子里的女主人都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才溜出来,偏偏碰上一场大雨,一身衣服算是白换了。
“你去河边做什么?”
“啊……”我正拿毛巾擦着被雨淋湿的头发,闻言心虚地远目,“碰巧路过,碰巧。”要是被关在屋里养伤哪儿都不能去的935知道我居然每天跑出去玩儿,难免心中不忿,还是少说为妙。
他沉默地盯着我,不置可否,末了平淡地移开视线,说:“我饿了。”
见他转了话题,我松了口气,等听清他说了什么,顿时说话的气势都足了:“饿了?你也知道饿了?中午吃饭时候在干嘛呢?菜还没上齐就撂挑子走人,你好歹还吃了几筷子,我为了应付侯家人可是一口没来得及吃好吧?!”我冷着脸勾起桌上一个油纸包,“喏,安家招待的下午茶,我偷偷给你留了几块咸口的曲奇,先垫垫肚子吧。晚上我多带点饭菜回来。”小孩得教,甜枣也不能忘了给。
“肩膀怎么了?”935抬手接住我抛去的纸包,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救人的时候不小心拉伤了,养两天就没事了。”不过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这小子眼睛好毒!
“我离开安家的时候奶妈还昏迷着,也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段堤坝护栏很高,按理说没可能掉下去。”我捧了杯热茶坐到床边慢慢喝,杯壁的热度温暖了我冰冷的双手。
“你怀疑不是意外?”
“也许……”我盯着在水里无声舒展静静沉入杯底的茶叶有些走神,“这几天总有人在安宅附近鬼鬼祟祟地徘徊,我离开的时候居然听到管家在联系搬家,可见他们自己也认为事有蹊跷。其实之前我就向侯家佣人打听过安家的背景,她们似乎知道些事情,却忌惮着什么不肯告诉我……唉,可惜我是女人,不然还能想法子从厨房小蝶那里套套话……”
“什么?”捕捉到我飘过去的眼神,935眉头一皱。
“没什么。”我立刻两眼望天……
要是你肯去搭讪人家小姑娘,指不定就能得到些消息——我也就是想想罢了,扮女装已经很勉强,被他知道我又在琢磨这种让他出卖色相的勾当,估计得原地爆炸。
我在心里直摇头:脸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光是眼神就要把人吓哭了。这小子体质太弱,身手又不行,偏偏傲气得紧,不屑利用自己的优势灵活变通。作为杀手,还差得远呢……嗯?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为什么对面的脸色还是越变越差?
……
本以为午饭没吃,靠着在安家胡乱塞的几口蛋糕撑了一天,晚上这顿一定能吃很多,可真到了饭点却发现没什么胃口,人觉得很累,夜里早早就睡下了。其实睡得也不怎么踏实,最后在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浓烟彻底呛醒。睁眼一看,房间里烟雾腾腾。我撑着头坐起,瞄了眼墙上的钟,午夜一点。
“怎么了?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935关了窗,将一叠衣服扔给我,“是姓安的那户,穿衣服下楼,这里是下风口,我们出去避避。”
下楼后才发现火势大得吓人,漆黑的夜里火光冲天,安家半栋楼的外墙都在燃烧。街坊邻居包括侯家人都已经被惊动,侯老爷子正指挥家仆赶去帮忙灭火。这一带地广人稀,这么大的火,靠这点人手根本不够。想起白天的落水事件,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叮嘱935留在原地别乱跑后,我朝火灾现场去了。
安宅外忙着救火的仆人乱成一团,我到的时候正看见两个年轻人满脸烟灰的从火场里冲出来,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边咳嗽边对围上来的众人说楼道里火太大,根本接近不了,这种时候再冲进去救人就是送死。在女人们一片“夫人和小少爷怎么办”的哭声中,有人大喊“不好了,消防水带不见了!”,于是又惹起一阵绝望惶恐……
果然……
我背起地上一捆绳子,一跃上了正对顶楼卧室的大树,又从树顶跳到屋顶,然后自上往下翻进房间。卧室的门缝塞着布条,但依旧有浓烟从缝隙往房里冒。空气中除了让人窒息的浓烟,还有汽油味混杂其中——不用说,这绝对是有人故意纵火!
屋里不见佣人的影子,白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主人正在用剪下的床单结绳,地上是包着棉被的婴儿襁褓。她是打算用床单将孩子绑进棉被扔下楼?还是干脆抱着襁褓一起跳下去?
看到从窗口翻进来的我,女主人愣了愣,估计是认出了我却又觉得我跟白天里长得不太一样。一愣之后,她立刻扔下手里剪碎的床单,抱起地上的襁褓,求我再救她孩子一回。
我点点头,说你坚持一会儿,我等下回来救你。
她最后抱了抱孩子,然后含泪将襁褓牢牢缚在我背上,说救孩子就好,不要再冒险回来了,大恩来世再报。
世人总是歌颂母爱的伟大和无私,我从未拥有,自然也无从体会。但是这一刻,我有些动容。在这个初为人母的柔弱女子身上,我清楚地感受到这份毫无保留的感情,发自本能、无惧生死。
我顾不上跟她多说,背着孩子爬上窗台,凝神提气,沿原来的路径跳回对面大树,又顺着树干滑到地上。迅速将沾了火星子的棉被团从身上解下,手忙脚乱地打开一看,婴儿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嘴吚吚呜呜地动着,非但没哭,看着似乎还对周遭异样的环境充满好奇。我长出一口气,小心抱住软绵绵的奶娃娃,快步闯进不远处哭作一团的女人堆,将襁褓朝一个眼熟的女仆手里一塞,拎起地上半桶水一股脑儿浇到自己身上,赶在女人们作出反应之前从她们眼前消失。
火势更大,滚滚黑烟升上夜空,阵阵热浪灼人。我的发梢和衣服都在往下滴水,夜风一吹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连头也胀痛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还是为了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也真是够了。救成人的难度跟救小孩不是一个级别的——即便对方是个身材纤细的女人。说实话,怎么把女主人弄出来我还没想好。
再次返回那个房间时,火已经烧到了屋内,火苗突破房门后沿着木质地板家具一路烧过来,照亮了大半间屋子。女主人晕在窗边,不知是熏晕的还是产后虚弱的关系。我蹲在她身边伤脑筋,本来她醒着还能配合营救,我或许还可以助她从屋顶逃生,这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背着她跳窗了。
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更是从来不会勉强自己,今天算是齐头并进了。正负重艰难移动着,此时此刻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935忽然从窗户箭一般射进来,二话不说,接过昏迷的女主人就纵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探头往下看,底下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不知情况如何,但看他刚才那轻捷利落的动作,应该问题不大。话说这小子明明伤势沉重,多数时间都病恹恹躺在床上,为什么可以驮着个大活人就这么跳下去?难不成伤已经好了?不,不可能,我看过他的伤口,没一两个月绝对好不了!再说要是真的好了,又何必在我面前演戏?总不会是故意骗我给他当牛做马吧?
完全想不通!脑袋更疼了……
救援目标一消失,强撑的那股劲儿一下就散了,顿觉一阵天旋地转。白天拉伤的右肩经这一连串折腾,此刻有点使不上力。刚才要是真带人跳下去,下场估计挺惨——倒是不至于摔死,摔断几根骨头还是很有可能的。就凭现在的我,实在没把握再上一次树,还是直接跳下去比较稳妥……
一股冲力把骑上窗框正视死如归准备往下蹦的我撞了回去!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而复返的935居高临下地瞟了我一眼,我正要控诉就被他从地上捞起,自窗户一跃而出!
点点火星在风中飘扬,少年的脸庞冷峻从容,轻盈稳健的身姿仿佛背后生出透明的翅膀。黑发少年抱着我毫发无伤地稳稳落地,一低头正对上我仰视的目光。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英雄救美的臭小子很帅气……咳,我承认我这个“美”此刻有点糊,对不起观众了……
远离危险后,我整个人跟断了电似的瘫坐在地上,贪婪呼吸着新鲜空气,耳内是心跳的巨大声响,鼻腔里全是烟火气。935一脸不耐烦地背起我,在烟与火的掩蔽下,像来时一样悄然离去。烟与火的另一头,是人们簇拥着主人迅速转移的喧嚣……
今夜真冷啊!我更紧地抱住少年人略显单薄的肩背,那是眼下唯一可供我取暖的存在。有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浸透我被火烤得半干的衣服,我摸了一下放到眼前,可一眼看去全是刺目火光的残影——突然从极亮处转移到暗处,我的眼睛尚未适应。我费力地眨着眼,让泪液湿润被烟熏得干涩刺痛的眼球,依旧徒劳。其实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血,辛苦养了这么多天的伤口,又裂了……
◆◆◆
“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我皱眉看着木杧的身影消失在火灾背景中——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时间上未免太过巧合。也不清楚对方什么来路,到底有多少人,就这么冒失地追过去,她以为她是谁?救世主么?她跟隔壁那户人家甚至算不上认识!
啊,差点忘了,这家伙可是我重要的替罪羊,在发挥作用前可不能让她胡来,要是有个闪失,麻烦的还是我。
……
看她营救婴儿的样子,肩膀的伤果然对她影响不小。救小的已经勉强,竟还妄图救大的?!这个平日里做什么都悠哉笃定的女人是打算拼命么?一般人会为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做到这份上吗?以为是个以玩弄他人取乐的魔女,但其实,说不定是那种就连在普通人的世界里也属于珍惜物种的……烂好人?
……
隔壁那户的火最后还是出动了消防车,赶在出去帮忙的侯家人回来前抵达房间,还来不及阻止,先一步进屋的家伙已经扑倒在床上。盯着床上湿答答那一坨停顿片刻,我转身进了浴室……
等我将裂开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换了身衣服出来,那家伙依旧伏在床上挺尸,一身脏衣服把床褥也弄湿了,她却浑然不觉,连姿势都没变过。我在“把她叫醒”和“随她去”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过去推她。一推之下发觉不大对头,隔着湿衣服都能感觉到她异常的体温,再试了试额头和脸,果然在发烧。之前在火场的时候,周围全是高热所以并未察觉,以为她表现出的衰弱是因为缺氧和吸入了烟气,现在看来根本是烧晕了!
想来白天又是下水又是淋雨的受了寒,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她没什么精神,晚上胃口也不好,说不定那时就已经在发烧,为了救人还往身上浇了凉水,难怪会扛不住。一按她肩膀,肿得很厉害,触手一片滚烫。大概被按疼了,她哼唧着翻了个身。
“喂,醒醒,起来把衣服换了。”
她睁开眼看看我,然后捏了下身上的湿衣服,又抓了抓被火烤焦小半截的头发,嘟囔了一句“我要洗澡”便迷瞪着眼爬下床,拿了浴衣游魂似的进了浴室……
都烧成这样了还想着洗澡,明明之前连仓库地板都能睡,女人真是种难以理解的生物……八面玲珑的家伙这么萎靡不振的样子还真让人有点不太习惯……
我的视线转向五斗橱最底下那层抽屉,陷入沉吟……
◆◆◆
我觉得自己的状态很糟糕——浑身乏力、寒颤不止,除了头疼,现在连各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肩膀处更是肿得不能动弹。再看看镜子里一头懒于打理一直任其随意生长的头发,如今洗头倒成了一大麻烦。反正在火场烧焦了一截,索性剪掉算了。三下五除二地剪完,感觉头一下子轻了许多,当务之急是要单手也能洗干净,至于狗啃一样的发型……以后再说吧!
我其实不太生病,现在这样子到底严不严重不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次发烧一定是我有限经历中症状最厉害的一次。照理说洗澡有助于降温,但从浴室出来后我并没觉得好受些,泡过热水的身体也没觉得变暖和。房里不见935的影子,伤口崩了的家伙,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掉大半,眼角余光瞥见935那张满是黑灰水渍的床,怔了一下才想起这好像是自己的杰作。
难道说他出去找床褥了?
我仰头喝光杯子里剩余的水,在心里默念“我现在是病人,我需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一觉”,然后毫无负罪感地抱着被子扑倒在我那张干燥柔软的床上……
其实洗完澡我感觉自己还是留有几分清醒的,想等935回来问问隔壁的情况,离开火场的时候听到了消防车的警笛声,现在窗外看不见火光,大火应该是被扑灭了才对。还要问问他自己的情况,说他伤势严重吧,刚才一路背我回房,感觉并不怎么费劲,连气都不多喘一下。要说他不严重吧,分明又出了血。原本打算躺着养养神等人回来,但实际躺下可能没撑过两分钟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拍醒,听到935清冷的声音说:“起来吃药。”
我挣扎了很久,才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感觉头重得不得了,嗓子疼得像火烧,吃了935递过来的药,又喝了几口水,这才记起身为杀手,对来路不明的入口之物必须保持绝对的警惕,尤其如我此时这种虚弱的状态更该谨慎。可我居然连那药片形状颜色都没看清就直接吃了,近来真是越来越没警觉性了……心里想着,人已经倒回床上,模模糊糊记得有话要问935,但脑子里乱哄哄的,就是理不清到底要问什么。然后,我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整个人感觉轻松了不少,揭下额头一块半干不湿的毛巾,我爬起来想看一眼时间,猛然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
眼角抽搐地盯着身旁睡得心安理得的家伙,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虽说把你床弄脏了是我不好,但你小子还真是做得出!右肩传来一阵撕裂痛,下意识按住伤处,在拉伤的位置摸到一块膏药……
感觉到我的动静,935打着哈欠坐起来,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脸,什么都没说,抽走他那床被子,倒回去继续睡……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原本只裹了半条被子,另外半条之前一直堆在我这床被子上……
这家伙……莫非是为了给我保暖才挤过来的?
我顿时没了脾气,转头看了看窗外,晨曦中那栋烧塌一半的房子已经彻底冷却。
“安家没事了吧?”我哑着嗓子问。
935翻了个身,睡意朦胧,“黎明前来了群□□,把那家人接走了。”
“哦……我就说他们不简单,不知是哪方势力……”我嘴上说着,目光却被桌上一只带盖的小锅吸引。
“南陵厉家。”
“这么确定?”揭开锅盖,菜粥的香气扑鼻而来。
“带头那个是他们家族大总管谭明,我在木林的课上见过照片。”
“这粥哪儿来的?”虽然对安家的背景也有过好奇,但也仅仅只是好奇罢了。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注意力早就转移到了热气腾腾的食物上……
“厨房送来的。”
“等等,厨房为什么会送粥来?”已经在往牙刷上挤牙膏的我觉出不对,“平时早饭都是我下去取的……难道说你去找过侯家人了?”
床上的人回以沉默,但就算他拒绝回答我也知道答案,因为我已经看到躺在浴室角落里的女裙。一想到最抵触扮女人的少年穿着连衣裙向佣人讨退烧药并要求送餐的场面,我差点笑出声来。但我知道一定要忍住,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洗漱完毕,在确定成功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后,我若无其事地走出浴室,从锅里舀了一碗粥,心情很好地坐到桌边正要吃,忽然想到这小子又是救人又是跑腿,身上的伤没关系吗?昨晚我可是摸到一手的血!
“喂,你的伤怎么样了?”
935继续蒙头睡,不理我。
这几日伤口都是他自己处理的,我其实并不清楚愈合程度,只是见他气色一天天好转,理所当然认为他恢复得不错。但就算恢复得再好,也不适合胡乱走动,更何况还冲进火场救人,两次。这个闷葫芦之前伤势那么严重也没吭过一声,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真不好说……
想到这里,我愈发不放心了,索性放下盛粥的碗,走到床边俯身凑近去看。闷葫芦阖目睡着,长长的睫毛没有一丝颤动……论装睡的本事,你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左手倏地探出,却在刚触到衣服下摆的同时就被按住!
935睁开眼睛,嘴边噙着冷笑斜睨着我,“你是真的不把我当男人,还是压根就不拿自己当女人?”
我手腕一翻,反握住935,曲肘抵住他肩膀,顺势前倾压上身体的重量,换上不太利索的右手继续扒衣服……
“伤患就是伤患,哪还分什么男人女人?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不好意思……”
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很清楚935骨子里是个骄傲得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赞美他不屑,诋毁他也不在乎。这位新人身上具有一种与身份和年龄不相符的气场,他不会放下身段跟一个女人计较,偶尔触了他底线,也不用担心他当真会跟我翻脸。所以说这话的时候我压根就没过脑,谁承想这家伙居然真就被这一句话给惹毛了!
当时我话音未落就觉腰上一紧,随即乾坤颠倒,眨眼间已经被他掀翻,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堆……
“你是怎么想的,才认为我会对你这样的挑衅无动于衷?”935在上方轻声发问。
这一滚牵动了右肩的伤,疼得我直抽冷气。左手用力推推935的手臂,纹丝不动……
我无奈地倒回去,叹气,“你是不是对‘挑衅’这个词有什么误解?”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935若有所悟地盯着我,“不是挑衅,那就是勾引了。”
到此时仍未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我,为之气结,“你小子根本就是欠收拾!快松手……”一句话到最后消了音,因为935浅淡冷漠的嘴唇已经近得几乎贴上我的。
他非但没有松手,甚至整个人欺上来把我压得死死的,薄唇挑起一个戏谑的笑,“我其实挺好奇那天街上那个倒霉蛋是怎么上钩的。”说罢手指一挑,解了我睡衣的第一粒扣子……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气得直哆嗦,“我…我每天好吃好喝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一点活都不让你干……你…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白眼狼!这家伙分明就是头被我养得连皮毛都油光发亮的白眼狼!我就是现实版的东郭先生啊啊!!
身上那头狼勾起我的下巴将我混乱的视线锁定,“优秀的杀手要懂得充分利用自身优势——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不擅长此道,难得有机会,这就实战演练一下如何?前辈指导后辈应该责无旁贷不是么?”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福至心灵,“以你的资质不需要学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哦?你鼓励我扮女人向那个色鬼献媚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说话间勾开了第二粒扣子。
“对不起,我错了!==”我十分痛快地道歉。闹了半天,这小肚鸡肠的臭小子还在记恨我逼他扮女装的事。
“哦?哪儿错了?”手指沿着敞开的衣襟一路下滑至胸前的第三粒扣子……
“我不该为了睡床就逼你扮女人,不该图省事就怂恿你出卖色相巴结侯家那个浪荡子!”
“还有呢?”935的吐息拂过我的脖子,仿佛某种大型猛兽对准猎物的咽喉缓缓露出獠牙,而我就是那兽爪下的倒霉猎物,不知何时就会被落下的利齿咬断喉咙。
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有……还有我不该仗着岁数比你大级别比你高就倚老卖老。身为杀手就要有餐风露宿马革裹尸的觉悟,好逸恶劳耽于享乐进而产生投机心理最要不得。我错了,我检讨!不想扮女装咱就不扮了,条条大路通罗马,住宿问题我另想办法!”好汉不吃眼前亏,动动嘴皮子认个错还不容易?
935似乎是笑了一下,终于松开压制,我忙不迭一个翻身滚到床下,刚从地上爬起来,就感到一阵风涌进来,一扭头只见他已经支着一条长腿坐在大开的窗台上,背景是冉冉升起的金色太阳。
“别以为比我早生两年就可以用长辈的口吻跟我说话。我是十七岁,不是七岁。比起年龄,心智上的不成熟才更要命。”言毕,瞬间消失在窗边……
狼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边恼火地扣上扣子,边在心里赌咒发誓,等老娘手好了非狠狠修理他一顿不可!
嗯?等等……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怎么会冒出这种老母亲的可怕想法?任劳任怨最后却沦落到被轻薄调戏,我应该感到悲愤交加才是,现在的情绪……好像不对啊!从前也有过与难缠的异性周旋的情况,都被我巧妙应付过去,从未吃过亏。像今天这样完全劣势的局面还是人生头一回,到底怎样的情绪才对,我还真有点吃不准。
今天但凡有以往一半的警惕,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尤其是在我刚大病一场,没什么体力,并且还废了一条手臂的情况下。
我对935,太大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他纳入无需防备的范畴了呢?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把他视为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异性?
现在,我倒是真的要好好想想935那个问题了——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对一个连换药都避着外人的乖僻少年上下其手?还大言不惭地说出“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不好意思”这样的话。
很多时候,解决问题比发现问题要简单得多,稍加思索我就想明白了。或许是因为他天生体弱年纪还比我小,又或许是因为他重伤确实需要人照顾,我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保护者的角度,不知不觉忽略了男女相处的界限。
换位思考一下,我方才的举动很有可能被935解读为对他男性身份的否定,尤其还有逼迫他扮女装的先例在。如果真是造成了这样的误解,那倒确实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容忍的侮辱——就算对象是个未成年的小男人也一样。事关男性自尊,也难怪那家伙会绷不住,我不能因为他反击的手段卑鄙无耻就否认自己言行失当。虽说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不得不承认,那句“又不是没看过”从语境到内容,的确,挺流氓的。要不是那小子反将一军,现在还不定谁轻薄谁呢!这么说起来,这事还是我有错在先……
唔…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话说回来,那小子看上去干干净净一禁欲少年,还有点轻微的洁癖,结果根本就是朵有毒的罂粟花!回想起整个过程,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他的手指甚至未触碰到我一丁点皮肤,我却感觉自己紧张得头皮都要炸了。反观对方一副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哪里是什么“不擅长此道”,分明就是个中高手!给他这么一闹,结果最后也不知道他伤势究竟怎么样了……
一个念头突然滑过脑海——这家伙真正的目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吧?!为了不让我看伤口做到这种程度?!!
……臭小子,差点被他糊弄过去!
我从窗户探出头,果然已经跑得没了影。整个街区的人都还在酣睡,空荡荡的巷子里却有一人,站在烧得面目全非的安宅前,大约听到我的动静,转头远远望过来。
我保持着推窗的动作僵在原地,撑着窗框的手指微微收紧……
终于…还是找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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