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死而生

“文医生，手术怎么样”文慕生刚从手术室出来，就被家属团团围住。

        “目前没有什么大碍了，注意事项护士会告诉你们的。”连做两场手术的他，有些疲累，护士走上前帮他解围，可患者家属却不依不饶，抓着他刨根问底。

        文慕生无奈地一一解答，目光不经意瞥见窗外花坛旁坐着的女子，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面色仍然苍白，像极了前些夜里被风打掉的花瓣，黯淡憔悴。瘦削单薄的身子在这个起风的季节里，随时会被风吹散一样。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间有着抹不去的云翳。

        他不能否认，这个女人对他有着这样一种吸引力，让他的眼睛，心跳，不能为自己所控制。

        长椅上的人仿佛被这炽热的眼神触动，转过头回望着，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季清然的眼里有一刹那的狠意，夹杂着恐惧和警惕，他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楚，那分明是满面笑意，大约是自己想多了，看着她的笑意盈盈的脸，文慕生反而有一丝偷看被抓的窘迫，低下头，又抬起了头，后退两步，却又想靠近她，慌忙之中，进退已是两难。

        季清然远远望见像个孩子一般的文慕生，暂且收起了满腹算计，有意地扬起笑容，她脸颊上的酒窝是她最得心应手的工具，轻轻向文慕生挥了挥手，便让一向沉稳冷静的医生失了魂魄。

        “安小姐，你好，又见面了。”文慕生强作镇定，一本正经地说。

        “噗”季清然又笑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文慕生就会忘记前些日子的阴霾，就暂时沉醉吧，“文医生怎么不问问我身体恢复的怎样”她打趣地问道。

        文慕生像汇报工作一样认真回答：“安小姐的病历我已经看过了，只要注意休息，安心疗养，没有大碍的。”

        “文医生对每个病人都这么严肃吗？”季清然漫不经心地问道，抬起头，却看见文慕生坚定又明亮的眸子，他说：“生命灿若星辰，若有刹那光明，我定用尽所学，护它一夜耀眼。”

        “若天不许呢”

        “竭力而为，直到日出。”

        “文慕生，遇见你的病人，真幸运。”季清然喃喃自语，“也许日出不是坏事，我喜欢日出，因为日出，是新生。”

        “日出而云霏开，是好事，毕竟有了光明，人们才能发挥价值，所以……”文慕生顿了顿，欲言又止，“安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我会帮助你的。”

        “文医生，我这样称呼你，谢谢你救了我，可是你只是一个医生。这些事，都是我自己的私事，你不必过于关心。”季清然的酒窝不见了，她慢慢转过了头，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接近的冷意，文慕生知道，那是她拒绝让人踏入的禁地。

        “安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只是很担心……”

        季清然打断了他的关心，她艰难起身，想要离开，文慕生欲搀扶她，她像条件反射一样躲开，以这种方式回应着对自己的抗拒。

        文慕生看着她深一步浅一步的远去，即使行动不便，也尽力保持着优雅，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些举动有些许可笑，但他知道，那是她的骄傲。

        季清然逐渐远去，背影与那个呆呆站在原地的人越来越远，她想回头与那个傻医生遥遥相望，但最好的结局就是这样，形同陌路，他只是一个医生，她也只是一个可怜的病人，就诊后，相忘于江湖。

        “再会。”她把这句话藏进了心里。

        “你好，能帮我转接长江路58号许公馆吗？谢谢。”季清然思虑了很久，还是拨通了这个电话。

        “许公馆，哪位”慵懒的女声接起了电话。

        “我是季清然，告诉他，我要见他。”季清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是他，毁了她。

        “季小姐，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回来吧未免太过自信了。”女人不屑地笑了，那笑声如同那天一样，刺耳又可怕。

        “宫婳，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不过和我一样，是他手下随时可以丢弃的狗。我请你如实转告，毕竟做主的人还不是你。”

        季清然果断挂了电话，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么冷漠无情，以最轻贱的话语形容自己。她是季清然，从前孤傲又冷清的季家小姐。

        书香名邸，季氏学堂，喜得一女，取名清然。取清丽高洁，安然于世之意。季清然遂愿成长，旁人将她称为季家之骄傲。

        她是掌上明珠，是所谓沪上名媛，出入校园，总会引起一阵喧哗。她也曾目空一切，俯视这些追随者，她做到了孤芳自赏，清高超群，却未能一世安稳。

        六年前的季清然是不把文慕生放在眼里的，文慕生亦是天之骄子，从不参与这些社交活动，偶然遇见他，仅仅是在图书馆里静静看书。季清然的小羊皮靴轻轻踩在红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变调的交响乐，可他始终没有抬起自己的头，恍若未闻。

        命运就是这样儿戏，季清然想起这些尘封已久的回忆，心中五味杂陈，想来那时候，文慕生专心念书，应该也不屑认识这样的她吧。物是人非，自己终也落到这样的下场。

        那一年，她十七岁，文书飞，季家摧。做了一辈子学问的父亲因为几本书被带走，结束了他为之奋斗钻研的人生；老宅查封，她失去了家，一夜之间，人人躲避，视之为恶；退学，离乡，母亲变卖了全部家当，换来了两张前往重庆的船票，那个人们从前所夸奖的、戏谈的“上海白莲花”，就这样一夜之间消失了。

        是吗我是从这一刻走向新生吗还是在遇见许平山的那一天，永远，不可抽身

        季清然想不明白，但她明白，或许季家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的余生，注定不能一帆风顺，她所能走的，只有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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