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乙来了
1994年秋
雨连下了三天,体态微胖的蒋老师走进一年级教室,看到讲台台阶边上的黄泥沉思了几秒,踏上讲台放好课本说:“厂外的同学们,麻烦你们在进厂之前把鞋底的黄泥蹭干净了。谁再往讲台这里刮,被我逮到就叫你爸妈来清理干净,听明白了吗?”
教室一片安静,没人敢答应。
忽然有人应了声“知道了老师。”声音嘹亮而充满了底气。
蒋老师拿起桌面到座位表,找到了这个孩子到名字,问:“何乙,你是厂外的吗?”
“不是啊。”
“不是你答什么。”
腾达厂,坐落于z市远郊外,生产跟某项国家工程相关的精密仪器,厂里的员工大多是高知分子,每年都会有相关专业的大学生分配到这来。
厂外是一条通往市区的泥路和无边无际的农田。
厂非常大,分生活区和车间区,自带学校,每个年级两个班,厂外有的家长愿意花钱把孩子送进来读书,不然孩子得到几公里外的公立小学或者就近的私立小学上学。
厂里的老师不太看得上外边的孩子,无论他们成绩好与否。
何乙依旧眨着他雪亮而好奇的大眼睛,并没有因为老师的话而情绪低落。
对班里的同学大多都不认识,虽然七岁以前他也偶尔被接到厂里来玩。
他的叔叔和婶婶都在厂里上班,他们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堂姐出生身体就不好,一直坐着轮椅,是什么疾病他是不知道的,大人也不说。
很小的时候他问堂姐为什么坐轮椅呀,姐姐回答是腿受伤了。
他很喜欢他的堂姐,大大的双眼皮,苹果脸,对他很温柔,不会大声说话,和原来村里的女孩子们特别不一样。
想到他以后要在这念书了他就开心,毕竟在老家前7年他都是在田里打滚的,他爱学习他爱学校。
一二年级在一楼,三四年级在二楼,堂姐何平上三年级,何乙放学就会跑到三楼,在何平教室的窗外张望。
老师会帮忙把何平送到楼下,他负责把何平推回家。
何平可以自己回家,但是何乙喜欢帮忙,她就一直由着他。
叔叔比较严厉,不让他们去串门,也不太喜欢别人到他们家串门。
播放动画片的时候,家里没电视机到同学也不会到他们家来看。
那会儿厂里还是有些人家里没有电视机,比如程青家,他能忍住不往别人家跑,挺神奇的,动画片明明那么好看。
周末,厂里的小孩会跑到厂外边的田里玩,何平行动不便很少参与,以前她若是想参与,程青会推她出去,一米多宽的乡间路并不好走,最多去到小溪边,离厂直线距离不过五百米,能到这她已经很满足了。
何乙的口音很重,没有前鼻音后鼻音之分,普通话只有在上课的时候会说,平时玩耍大家还是说本地方言,何乙能听但不太会说,跟大家沟通还是用普通话,他喊程青时听着就是“亲哥”。
程青与何乙推着何平到了河边平坦的草地上,程青在何平边上坐下,草地很软,何乙直接加入玩耍的队伍。
小溪最窄的地方不过两米宽,对岸是更大的草坪和草坡,坡上一排苦楝树。
玩耍无非是摸鱼摸螃蟹,女孩子摘花或者窜到灌木丛搭房子,把树枝相互缠绕成帐篷的样子,坐里边聊天。
厂外的孩子能从中午玩到下午大人喊他们回家吃饭,厂里的孩子还挺自觉,倒不是说会自觉看时间回家,而是家长不会来呼喊他们,听到别的孩子有人呼喊后就自觉也跟着回家,不贪玩。
程青和何平坐岸边看着他们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程青拿过挂在何平轮椅扶手的一袋橘子,挑了一个颜色鲜亮的在两掌心间来回滚了几下,这些动作都跟他爸爸程朗学的,一分为二给了一半给何平。
何乙摸到了条黄鳝,裂开大大的嘴巴笑着,身边的小伙伴都兴奋地叫喊起来,沾满了泥的双手举着黄鳝看向何平与程青喊了声姐。
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只看到何平接过程青掰开递给她的半个橘子,手跟着遮在鼻子下边笑得很欢乐,听到何乙的叫唤抬头应了声:唉。
而程青也低下头,笑里温柔带点害羞,抬头看何乙的时候笑容瞬间消失。
这个画面在何乙心里耿耿于怀多年。
“姐,你看我抓到了一条黄鳝。”何乙露出笑容,用河水冲干净黄鳝往他们走来。
“我弟真厉害。黄鳝那么滑你都抓得住。”何平的笑有着婶婶袁茵的影子,又柔又甜。
“晚上让叔煮了吃。姐你有袋子吗?”
程青没说话,把橘子都拿出来摆草地上,走到何乙面前把袋子打开,何乙把黄鳝装了进去,说:“它太狡猾了,亲哥等下,我装点泥进去。”
程青知道他喊的是青哥,也从来没纠正过。
“亲哥你不下水吗?”何乙捧了湿漉漉的河泥里往袋子里放。
“不了。”程青淡淡地答。
“我那抓到鱼的话就送给你。”装了两趟泥,何乙又跳进河里。
“好,谢谢你。”程青提着装着黄鳝的袋子坐回何平旁边,没装泥的时候黄鳝挣扎得挺凶猛,装了河泥之后倒是安静了,可能以为自己还在洞里。
饭点到家,程青家盆里养了3条小草鱼,何平家养了1条黄鳝。
朝夕相处了一个学期,何乙发现程青不太跟他们疯玩,有堂姐的时候他都是坐在堂姐旁边,如果堂姐没有一块儿出来,他倒是会参与,玩得认真,不大笑不胡闹。
一年级的春节,何乙第一次在厂里过年,厂里边是不让放鞭炮的,但厂外可以。
何乙拎着一大袋烟花跑在前头,程青推着何平跟在腾达厂子弟们的后面,吃过年夜饭,天还没彻底黑透。
泥路的一边是厂的围墙,另一边是一排平房,最边上是一间黄泥砖加灰瓦盖的,里边只住了一个腰已经直不起来的老太太。
再往旁边就是黄泥土空地,程青依旧站在何平旁边看着他们玩。
何乙玩到背后冒汗了才想起问声:“姐,你玩吗?”
何平笑着回答:“你们玩就好,我看着也一样。”
左手抓住冲天炮的小木棍,右手拿根香把引线点燃了,然后啾的一声冲天炮飞上天,啪的一声炸裂,半空中能看到一个火星点。
何乙从袋子里掏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烟花,递给何平:“姐,这个你可以玩,只要拿着就好。我帮你点。”
何平边说着:“我不敢。”边看向程青,程青便伸手和何平一起抓着烟花的底部,何平的手在最下面,他的手往上一些,没有碰着。
帮他们点燃了引线,何乙站一旁大喊:“姐,注意,来了啊。”
何平把右手伸得老远,有点害怕地缩着脖子,左手握拳举到耳边。
噗的一声,一小团黄色星火冲上天空,流光是它飞行的轨迹,静默两秒啪地一声在天空炸开。黄红蓝三色火星交替冲向天空,共20发。
“怎样姐,好玩吗?”何乙兴奋地问,嘴咧得老大。
“好玩,第一发的时候还是吓到我了。”何平一脸喜悦。
“小心香。”程青提醒到,拿过放完了的细长烟花,在地上戳了几下,烟花头部的火灭了。
“亲哥,给,你自己试试。”
“好,谢谢。”程青接过烟花。
“我帮你点。”何乙跑到程青旁边,贴着他点燃引线,程青虽然跟何乙同岁,但是高了何乙一个头,加上程青又壮,何乙又瘦,感觉他们差了两岁不止。
除夕夜,厂里的男人们聚在食堂里喝酒聊天,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回家看春晚。
何平的妈妈名字挺好听,叫袁茵。孩子们刚放完烟花回来,她让何乙去叫程青和他妈妈一起过来看春晚,何乙哎的一声就跑出去了。
生活区里一排排的居民楼,何平家为了出入方便选了一楼。
程青家还没买房子,租住的是楼房后边的一排平房,平房的背后就是厂的围墙,围墙上面插满玻璃,围墙外是无尽地荒野。
何乙跑到程青家,门关着窗开着,他停在窗边,看到程青双手撑在餐桌上,双腿跪在椅子上,笑着指手画脚,程爸爸程朗坐他对面,手里拿着他叫不出名字的工具,桌上一堆木屑和大大小小的木棍,程妈妈贺兰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边织毛衣边看着他们笑。
犹豫了一下喊了声叔叔,程爸爸望了过来笑了笑说:“过年好啊何乙。程青去开门。”
程青开门时已经没有了笑容,何乙进门看着程青爸爸说:“我婶婶让我叫阿姨和亲哥去我家看电视。”
程朗贺兰相互看了看,程朗又笑着问:“那程叔叔能不能也去看电视呢?”
“能!”声音嘹亮而底气十足。
“哈哈,真大方,你和程青先过去,我得帮程青做好这个玩具。”
“亲哥你先跟我走。”何乙拉着程青就往外跑。
程朗边走到贺兰身边坐下边说:“何杰这侄子跟个猴子一样。”说完,两个人相视而笑。
三个孩子在沙发看春晚到快十一点,程朗来接程青,他问程青困不困想不想看到十二点,程青答想,程朗给何平何乙红包后吩咐程青一会儿自己回家就走了。
春晚是真到好看,小品好笑歌好听,何乙看每个小品都是裂开嘴哈哈大笑,激动都时候还会鼓掌,何平也会笑出声,程青会笑但不会出声。
到了新学期每个人打招呼的方式都是挥手一声声“嗨”“嗨”,然后两手一摊肩膀一抖“嗯哼”“嗯哼”,小学生在唱今儿真高兴,初中生在唱忘情水。
冷天厂里是没有故事的,八点大家都回家关门睡觉,毕竟冷。
何乙喜欢冬天,他不觉得冷,可以烤炭火,可以用八宝粥的易拉罐做烽火炉,戳满洞的易拉罐,里面放一小块红碳,再放一些木棍,提着固定着易拉罐的铁丝飞快甩起圈来,停下来的时候里边的木柴能燃烧起来,野外取暖小工具。
这些小把戏何乙还有很多,只是连绵的阴雨天气阻碍了他的发挥。
到了天热的时候,腾达厂子弟们又向小溪出发了。
何乙和程青推着何平的时候问:“亲哥,我看电视上那些抬人的轿子,你爸爸能不能做一个,我和你可以抬我姐到河对岸去玩。”
“好,我问问我爸。”程青答。
第二个周末,程朗就去找村民买竹子,小溪上游有一片竹林。
程青跟他爸来回跑了几趟把竹子扛回了家门口的平地上,又把家里的工具箱拿了出来,两个人忙活着。
何平的父亲何杰出现了:“老程,听说你要给何平做轿子?”
程朗笑着应了声:“嗯,试试。”
何杰挽起袖子加入了他们,两个大人聊了些工作上的事。
说来奇怪,何平的爸妈何杰、袁茵,程青的爸爸程朗、还有另外三个共六人是同一个大学分配过来的,袁茵做了后勤,程朗偏偏进了保卫科,虽说他是科长,其他几个男同学还是普通员工,但是都是技术工人,往长远了看,程朗的工作是最没有前途的。
程青从来没有在家听到程朗说起工作上的事情,晚上巡逻有时候他也会跟着。
每天晚上程朗都会亲自去车间里巡查,主要看看有什么地方存在安全隐患。这个工作可以让队员来做,但是程朗说过,如果出了安全问题,责任还是在他,所以每晚的巡查还是他自己来,每个扶手,每层台阶他都要亲自检查。
每个部门的同事们都很负责,自己岗位的仪器使用保养得也很好。程朗没觉得这工作多累多繁杂,只是瞭望台的栏杆日晒风吹真的老化了,一直以来都不怎么使用,但是他还是向上级打了报告希望能修缮一下,答复一直没下来。
何乙跑来了:“叔你过来怎么不叫我。”
何杰看着他没说话,倒是程朗笑着说:“想给你个惊喜呀。”
看到程青手里的图纸,何乙说:“亲哥,给我看看。”
何杰皱了下眉说:“是青,青草地的青,后鼻音。”
何乙刻意发了一下后鼻音:“青,青哥”
程朗笑出声说:“太难为我们何乙了,听得我锯子都快不会用了。喊亲哥也没错,我都让程青把何平当作亲姐了,你当然就是亲弟啦。”
何杰突然严肃地喊了声:“程朗。”
“好好好,青青青,这么年轻就这么古板了啊。程青,砍刀递给我,小心拿。”
一个下午,两个大男人,两个小男人,为一个姑娘做好了简易竹轿子,轿夫有肩带都那种。
何平坐在上边还是有些害怕,紧紧抓住扶手,何乙难得细心地提醒:“亲哥你听我口号,不要突然起也不要突然放,我数一二三再慢慢起。”
“好,你喊口号。”程青说。
“一、二、三,起。”何乙在前,程青在后。
何平害怕地叫唤又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亲哥亲哥,慢慢走。”
程朗拍拍何杰的肩膀说:“没事,小孩,摔不着。”
何杰说:“嗯,不担心。对了,大学毕业十周年同学聚会去不去?”
程朗笑笑说,“跟我好一点的都在这厂里了,再说聚会的地点太远了,不方便。”
何杰看着程朗,沉默了一会儿说:“行吧,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袁茵倒是想去。这个轿子谢谢了,我这个当爸的都没那么上心。”
程朗依旧笑着说:“谁让何平是我们这群校友里的第一个孩子呢,特殊情感。”
轿子固定放在程青家门外,放单元楼那边容易挡道,年纪小的孩子也老想玩。
周末确实能抬着何平去河对面玩了。
那边更宽阔,各种新奇的植物,何乙观察苦楝树的树脂能看半天,何平问他原因,他说老师上课讲过,多少万年前一只小蜘蛛在爬树的时候被流下来的树脂封住了,然后形成了琥珀,价值连城。他要找琥珀。
小伙伴听着都乐了,纷纷加入找琥珀的队伍中。
暑假转眼来了,何乙竟不想回爷爷家。
从小他就跟在爷爷身边长大,爷爷也是个严肃的人,很少笑,不准何乙私自出门玩耍,他去哪里爷爷都跟着。
至于他的父母,爷爷说在外面打工没时间回来,小时候他还会闹,稍大点他明白了这只是谎言,可能他就是个捡来的孩子,就再也不问了,偶尔他的“父母”会给他寄东西以示他们的存在。
暑假能去叔叔家也不无聊了,姐姐对他很好,还能到市区里的游乐场玩耍,他喜欢待在叔叔家。
何乙提要求真的不胆怯,让程朗帮他做钓鱼竿。
程朗拿起砍刀跟他们讲解刀该怎么使力怎么削掉竹芽儿,怎么绑鱼线鱼钩浮漂。
做好3根钓鱼竿的时候他俩也把自己的做好了,还刻了名字,一个是长得像z的【乙】,一个是【青】。
厂外的小伙伴带着腾达厂子弟们到菜地里挖红薯,装满一袋后向河边出发。
何平钓鱼,两个小伙伴挖坑,其他的去找柴火和大土块。
厂外的小伙伴有一个长得挺好看的男孩,叫王鹏成,就是有点痞气,像个大哥大一样每次对他们都是指挥一通,程青对这种事情是无所谓的,他本身就不太合群。
王鹏成让何乙去找柴火的时候何乙就不乐意了,他坚持要挖坑,他认为只有他搭的窑才能把红薯烤熟而不焦。
“凭什么我得听你的啊。”何乙嚷到。
“因为我成绩比你好啊。”王鹏成说。
何乙没有念过学前班,所以一年级的成绩有些跟不上。
“我在我老家是船长啊。”何乙坚持。
“我在这个村是村霸呢。”王鹏成也不服输。
“来比赛游泳啊。”
“怕你啊,比跳水。”
每天单调重复的日子就是童年,一晃而过,所有的争吵当天就能忘掉,未来这个词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脑海。
但有首歌不是这么唱的么: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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