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何平走了
厂里有两个人没能跨过千禧年,第一个是何平。
六年级还剩半个学期的时候她开始咳嗽,止不住,去了好几趟医院,住了半个月后回家了。
何杰袁茵一直在奔波何平的事,忘了何乙的生日。虽然一直以来蛋糕是没有的,但有礼物,生日是每个小孩一年中除了春节最盼望的日子。
回到家,何杰面色凝重,袁茵有些疲惫,何平一脸轻松好像什么事都没有,除了偶尔咳嗽。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何乙看到自己睡的沙发床上盖了块布,布下是个盒子,打开看,里面至少七八个玩具,和一张卡片,白色封面写着生日快乐,里面的卡什么样他都没拿出来看。
拿着盒子推开何平的房间,直接把盒子摔在了地上,说:“我不要你的东西,生日都过了还要什么礼物,我不用你可怜。”何乙嗓门本来就大,从食堂打饭回来的袁茵没进门就听到了。
“何乙。”袁茵喊住了他,“她是你的姐姐,你不能这样对她。”
何乙吼了句:“不要你管。”又跑了出去。
袁茵放下饭盒,捡起礼物放回盒子里。
何平眼里是强忍的泪水,袁茵在她腿边蹲下,然后紧紧抱着她,哭了,声音压在了何平的肩头,沉闷钻心。
何乙没有去上课,躲在了整个厂西南角的废旧间旁,这里基本没人来。
天还没黑,隐隐约约听到有救护车从墙外路过的声音,等到天都黑透了,他才不得不往家走,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们。
“何乙哦,你这个孩子怎么在这里,你姐送医院抢救啦,快点回家。”邻居看到何乙对他说。
跑到家,门开着灯开着电视开着,没有人,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个人坐在家等。
门被敲响了两声,程青拿了个饭盒走了进来,说:“我爸也去医院了,我妈说你应该没吃饭,让我给你送饭。”
何乙接过饭盒,低头看着这个普普通通的铝制方形饭盒,饭的温度有点烫手:“亲哥,你看到了吗?我姐严重吗?”
“她好像晕过去了。”程青答。
“那”何乙打开饭盒,里边还有勺子,他一口一口吃着,眼泪滴到了饭里也没去擦。
他俩坐沙发上没说话,直到何杰回来都站了起来,何杰进房间拿了东西出来后看着何乙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姐走了,你要去看她吗?”
何乙听完后控制不住地全身开始颤抖,眼泪直往下掉,嗓子眼像被卡住,又热又疼,说不出话,然后用力哇的哭了出来,哇了几声说:“叔,对不起,对不起。”
何杰走过来搂着依旧抖个不停的何乙,轻轻拍着他的背:“程青,你要一起去吗?”
“去。”程青答。
“我去跟厂长借车,你们到大门口等我。”
暑假,只要不下雨,程青何乙都会去那排苦楝树下坐,因为何平曾经说过,喜欢坐在这里远远看着整个厂,有种脱离束缚的自由感。当时何乙是听不明白的。
那天何乙让程青带上锄头跟他走,程青看到何乙拿着那个礼物盒说里面有两个礼物是他送的,何乙有些震惊,因为他没有认真看过里面是什么。
在苦楝树下挖好洞,把程青送的两个礼物拿出来后,想了想,又把卡片拿了出来:【亲爱的弟弟:生日快乐,不知道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到曾经那个活泼快乐的何乙,我和程青给你准备了好多礼物,希望你能喜欢,希望你能快乐。永远爱你的姐姐何平】
看完了何乙开始流泪,愧疚后悔悲伤都有。
程青看了看他,轻轻环住了他。
何乙便放声哭了起来:“我说了很多坏话,我说再也不想见到她,我把柚子水倒了,是我害死了我姐。”
“不是你。”
那之后的何乙,话更少了,但是对何杰袁茵没有了当初的憎恶。
何平所有的东西都从家里消失了,只剩下那张国庆三人合照还摆在电视机上。
大家都没有再提起何平。
即使到了过年,这个家依旧没有欢乐。
除夕程青来何乙家看春晚,他家还是没有买电视,但有洗衣机有冰箱收音机和摩托车。
程朗每年按需给家置办家具,每次选择电视机都会输。电视机还是洗衣机?当然洗衣机啊,冬天手洗衣服多冷啊,手都能冻裂了。电视机还是电冰箱?当然电冰箱啊,贺兰喜欢自己做饭,去一趟集市买多一些能保存下来反正电视机都会输。
“礼堂放演唱会,谁要跟我去看?”程朗进门就说。
程青立马跳下沙发,程朗又问:“何乙呢,去吗?”
“去。”何乙抓了一把糖放口袋。
礼堂里那叫一个热闹,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台上摆放着各家带来的果糖年货,长长的线连接的是话筒,几个叔叔搭着肩一起跟唱,声音挺大。
程青看得很平静,何乙一首歌都没记下,看到大屏幕上的长发男人惊奇地问:“哇,这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男的。”程青答。
“老程,什么时候给我们弹两首。”坐前面的人回头问程朗。
“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啊。”程朗笑笑答。
“叔,弹什么呀?”何乙好奇地问。
“吉他。”程朗低头看着何乙回答,又跟着唱了起来,程朗唱歌时候很开心,跟平时温和的他不太一样,有一些狂热在往外释放,何乙觉得这样的程叔叔很帅。
“叔,叔,你吉他在哪呢,我能看看吗?”何乙问。
“行啊,你俩写完作业我教你们弹小星星。”程朗答应了。
“吉他不弹的时候要把弦松一松。”
“往这个方向是拧紧,别拧过了,最细这根弦容易断。”
“小手擦一擦万一都是油呢。”
“我也只会小星星啊,《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太难了。”
“我们何乙是小天才啊,比程青厉害呢。”一个晚上,程朗话没停过。
何乙更爱往程青家跑了,吉他都是他在抱,程青第一次弹就放弃了,还是写毛笔字比较快乐。
为什么摩托车会赢了电视机呢?因为程朗几乎每个月要到市区参加安全生产类的会议,还得代替厂长参加一些不那么必要的会议。
何乙发现程叔叔几乎每次都会带好东西回来,吃的居多,西瓜程青自己能吃半个,冰箱赢得是有道理的,还有玻璃瓶的豆奶和汽水,绿豆冰棒装满一个泡沫箱带回来。
豆奶是程青的,汽水是他的,高大壮的程青居然觉得可乐辣,什么舌头,不会享受。
那个夏天,何乙清晰记得的是,程叔叔开着摩托带他和程青到市区玩到晚上,他坐油箱上,程青坐后面。
在挂满一闪一闪小彩灯的树下吃刨冰,那碗刨冰就是冰块打成冰沙淋上一些果酱,但对那时候的他们而言,是人间美味。
旁边有人弹吉他,可以点歌,一块钱一首,算是贵的。
何乙幻想着自己好好练习吉他未来就能到市区工作,不用待在厂里,哦~吉他万岁。
放学回到家,看见袁茵很高兴搂着何杰,说:“何乙回来啦,今晚加菜,跟我出去买菜吗?”
“哦,有什么人要来吗?”何乙放了书包问。
“没有,是你叔的考试全过了,以后是大工程师了。我们庆祝庆祝。”袁茵搂着何乙的肩往外走,“我以后天天给你煲汤吧,你怎么都不长身高呢,程青要高你两个头了。”
何乙已经能接受和袁茵肢体上的接触,也能接受在他们话语里自己是儿子这个角色,只是喊了十年的叔和婶没办法改,他们也没有勉强。
“你要叫程青过来吃饭吗?整天往人家家跑,吃人家的,帮干活抵债了吗?”袁茵也已经可以和何乙开玩笑了,虽然何乙的反应都是平平淡淡的。
晚上一起吃饭的,何杰袁茵他们六个大学同学及其家属,小孩一桌,大人一桌。
大人们回忆青春,展望未来,那个年代的人,一点都不觉得日子苦,脸上没有忧愁,没有焦虑。
闻到桂花香就知道秋天来了。
放学跟着程青回家,至少能玩吉他和抄抄作业,何乙要回家吃饭的时候程朗跟他一起出的门。
“叔今天巡查那么早,不先吃饭吗?”何乙问。
“啊,今天不巡查,厂长让我上他家吃。”程朗答。
“就你一个人吗?”何乙问题是有点多。
“不清楚,也许还叫了别人。”
车间东大门的门岗里有两个保卫科的人,程朗跟他们吩咐今晚辛苦他们巡查,然后绕过车间往厂的西北角走去。那是厂长住的地方,也是平房,带了小院的平房。
今晚厂长叫他吃饭,他也猜到大概,拒绝词也想好了,但酒还是得陪的。
看到何杰也在家时,何乙问了一句:“叔你不去厂长家吃饭吗,程青他爸都去了。”
这一问,出事了。
几天后,何杰和袁茵提着酒去厂长家,一份食堂的盒饭打发了何乙,没关系,动画片好看饭就香。
这顿饭也吃了近两个小时,一开始厂长对何杰一顿夸,大学时代优秀,专业知识过硬工作认真未来不可估量,喝到后来,厂长一句“其实我挺看不上你的。”何杰气得起身走了出去。
袁茵对厂长说了句:“舅舅,你这话说得太重了。”起身追出去了。
“你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醒醒酒。”何杰无法冷静,厂长竟是袁茵的舅舅,她瞒着,她背后帮了他很多,她全瞒着。
“那我在这等你,一会儿我再跟厂长说说。”袁茵很担心他,却不敢跟上去。
“说什么!”何杰吼了出来,“你别说,也别跟着我,我自己可以。”走路还有一些摇晃。
围墙外的青蛙叫让更他心烦,而且他能感受到袁茵的目光,推开了一个安全门进了车间,穿过车间来到中庭坐地上,晕,很晕。
“你怎么在这啊。”月光明亮到程朗远远都认出何杰。
何杰没说话,程朗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加上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又问:“发生什么事了?”
何杰还是没说话。
“走走走,跟我巡查去,快查完了,查完了我再陪你喝?”程朗揽着何杰的肩膀去巡查。
“这些都有什么好查的,都没人会来这里。”何杰说。
“万一哪里躲了个人怎么办,你看,就现在瞭望台上趴着几个人我们都发现不了。”程朗戴着棉纱手套,用力握着铁栏杆扶手检查它们的牢固性,“不偷国家机密偷几个仪器都够呛。”
上到瞭望台顶的时候指着一处栏杆对何杰说:“别靠近那,不牢固。”
高处的风是有点大,何杰清醒了些,天上的星星不少,半月显得有些寂寥。
“程朗,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何杰问。
“怎么会,你在我心中是最可靠的人,事事都力求完美,认真、热情,还帅。”程朗笑笑,“我要是女的,一定迷死你了。”
“为什么你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做个保安头头你都那么高兴,你的专业知识还要不要了?”
“没关系。我现在都想能快点退休。”
“那你做什么厂长?我的努力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亲戚,一个不爱自己的老婆,一个不认自己的儿子,而他们全部都喜欢你!”何杰一股脑都嚷了出来。
“何杰!”程朗脸上出现少有的严肃,“你是疯吗这么说袁茵。她为你吃了那么多苦。”
“呵,怎么,你心疼她?你心疼她你她妈去追她啊。”何杰刚说完,被程朗一拳打在了地上。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程朗气得脏话都出来了。
“大学时她喜欢的难道不是你吗?”何杰边吼边站起来,向程朗扑过来。
“你冷静点,我们下去再说。”程朗不想跟他纠缠便挡开了,何杰没站稳倒向栏杆边,那腐朽的栏杆肯定支撑不住何杰这一撞,程朗连忙追上去抓住了何杰的手臂,喝了酒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何杰只是想甩开抓住他的手,一个猛劲把程朗顺手甩了出去,栏杆没能栏下程朗,何杰踉跄了几下,听到砰的一声,瞬间像被泼了盆冰水,从头冰凉到脚,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双眼直愣,他想转身但是浑身僵硬动不了。
一点点他开始用力找回呼吸,一点点挪到边缘往下看,一个黑影在地上一动不动。
如果程朗没有撒手,摔下去的人,也许会是两个。
第二个没能跨过千禧年的,是程朗。
何杰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袁茵面前的,袁茵还在原地等他。
“你怎么了,怎么一头汗?想不想吐?”袁茵用手背擦着他额头的汗。
看到袁茵眼里的担心,何杰突然用力抱着她开始痛哭,痛到极致是哭不出声音的,沙哑地声音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老厂长出门丢垃圾的时候,看到院子外边相拥的两人,又想说些什么。
袁茵拍拍何杰,何杰看到厂长,抹了抹脸,给厂长鞠了个躬,和袁茵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何杰在沙发坐到天明,他闭了闭眼,干涩疼痛,缓缓倒下,蜷缩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外面有了骚动。
瞭望台四周挤满了人,瞭望台边上也站了不少人往下看。
一件外套盖在了程朗身上,旁边搂在一起痛哭的程青和贺兰,袁茵泪流满面地抱住他们母子。
警察到的时候对现场大喊:“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这是破坏现场知道不知道,散开散开,上面的赶紧下来。”
死者的身份,案发现场第一人,死者平时为人,活动轨迹,有没有结仇,有没有不良生活习惯,债务情况,有没有打斗的痕迹,厂里有没有丢东西,厂的围墙有没有翻越的痕迹,警察要了解的情况很多。
像程朗这种与人为善的人,犯罪嫌疑人难找,而最好的朋友昨晚在厂长家喝醉了到现在还没醒。
袁茵跑回家里,蹲在沙发旁焦急叫着何杰,告诉他程朗发生了意外,何杰坐起身,看着袁茵,声音沙哑地回了句:“我知道。”
“你知道?”袁茵有点意外,思索着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顿时寒毛竖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想甩开他的手。”何杰用手腕压住眼窝,想止住眼泪,“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要伤害他,我没有,对不起。”
袁茵站起来颤抖着把他搂在怀里,泪流满面,那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几天后,厂长、袁茵和贺兰在警局里,带队的老警察给的结论是意外。
“凭什么认定是意外啊,他知道那里危险就不可能从那里掉下去。”小警察之前还笃定地说。
对啊,多简单的道理。一个生命被意外消逝。
意外,厂内私了,毕竟腾达长建厂十多年来一直都是零事故的。
程青除了那天哭过,之后再也没有哭。
每天放学回家看到贺兰的双眼就知道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哭了很久。
从那之后去食堂打饭成了他的工作,周末也待在家里,何乙来了也不会叫他出去。
程青把吉他送给何乙,何乙觉得不能收,这是程叔叔的遗物还是应该留起来作纪念。
程青说:“你好好弹,就是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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