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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琥珀钏(七)


这位名唤吉兰宇·唐思苏澈的郎君今日打扮寻常得很,从头到脚一身灰绿,缀饰仅腰间白玉一枚。

        然他眉眼之间有万万千姿态,恐怕往他身上盖一件破布烂衫都难掩风情。

        “姜家小娘子真是好记性。”他故意略去分寸,往姜越岚身边又近了两步,“往后叫我苏澈便罢,也好省些口舌力气。”

        姜越岚赌他使的是得寸进尺的招数,索性挺直了身子,昂了下巴与他对视:“郎君姿态脱俗,任谁见了都难忘。”

        说到一半,姜越岚这才发现她面纱沾了斑驳泥水,外人瞧起来定然邋遢。

        果然,苏澈顺着她的话说道:“姜家小娘子言重。吾等卑贱之人,脱俗称不上,只是同小娘子相比确实是要整洁些。”他目有狡黠之光,瞧得姜越岚怒火中烧。

        不过姜越岚很快摁下怒火,她心中愈发好奇,这位不遵礼法的龟兹国王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到底靠的哪座庙、下的又是哪路棋。

        “郎君今日来城南,莫非是特地来瞧我的笑话?”姜越岚问道。

        “小娘子是成大事之人,不拘小节,可不敢笑话。”

        “郎君休要折煞我。我平日囿于闺阁琐事,经乞寒宴一事,如有顿悟,特来此地瞧瞧民生。倒是郎君今日来此地,可是又要舞一出热闹非凡的‘苏摩遮’?”

        苏澈全然没有受辱之意,反倒扬起眉梢、兴致颇好:“如此听来,小娘子喜欢那袒胸露腹的舞?只要小娘子想看,苏澈随时奉陪。”

        “噢?我竟有这等面子。郎君高看我一眼,我不胜欢喜,待我沐浴焚香,必定亲自去郎君府上拜访!”

        “伶牙俐齿,难怪是六殿下心尖上的人。”

        “郎君谬赞。想必郎君平日结交的都是些皇子贵族,再不济也是学富五车的儒士。若多识些小娘子,就会知道邺城比我伶牙比我俐齿的不在少数。”

        “太伶牙太俐齿也不好,如小娘子这般,刚、刚、好。”他微微偏头,眼波自下而上蜿蜒起伏,似要变成丝、变成缕,穿过面纱蛊惑人心。

        “嚯,郎君真是要将我捧杀呀。”姜越岚避着不去瞧他,故作一副害羞模样,抬起手,隔着面纱连连扇风,“若郎君此刻得闲,不如由我做东,请郎君吃口清茶吧。”

        “此刻?怕是不行的。不过来日方长,总有良辰好时机。”

        “看来郎君才是有大事在身的人。那岚儿便不再叨扰了。”说罢,姜越岚翩翩然施了礼,而后拎着裙摆、迈着碎步走得飞快。

        遥望下去,真像一只雪白小鲤鱼,它游得那么欢,殊不知尾巴拖泥又带水。

        马车上的姚年贞已等得失了脾气,她挺着腰,大约过了一刻钟,还是动也不动,唯有一颗玲珑心急急盘算着。

        若无它法,只得遣车夫先去寻人,她再回城中搬救兵。

        “贞姐姐,走吧!”下一刻,姜越岚熟练地跃进马车,姚年贞得以长呼一口气。

        她赶忙攥紧了姜越岚的手,却发现今日就连姜越岚的手都是凉的:“可是有事发生?”而后她又瞥见纱帽上的泥泞,不禁追问连连。

        “别提了,妖风四起,还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姜越岚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将掌心相对、来回摩挲,没一会儿就将手搓暖了,而后重又握住姚年贞的手为她取暖。

        不过眼下姚年贞并不在意冷热,继续问道:“那撞见你的是何人?”

        “龟兹国质子苏澈。”

        “乞寒宴上跳‘苏摩遮’的那位?”

        “贞姐姐识得?”

        “那日宴上便觉得他长袖善舞。听闻他与好些个人皆有交情,其中更是不乏权贵。”

        “唉,也不晓得是偶遇还是被盯上了。”姜越岚咬着唇,颇为焦躁,“好在眼下已经保了本,总算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岚儿,不如做完这回便收手吧。古往今来,素来便要女子宜室宜家。你要嫁的人又是六殿下,若日后被人当成把柄要挟你们,后患无穷啊。”

        “亏了,我认。但就此罢手,绝无可能。身为女儿身,本就难争权。若无钱傍身,百年苦乐岂不真要由了他人!何况往后六哥哥去了封地,每年皆有赋税要上交国库,就他那副软心肠,若再遇上个旱涝灾害,没个小金库,难道要教封地百姓与我们一道啃树皮渡劫吗。”

        姚年贞心中赞同,又忍不住叹气:“你说的毫无错处。只是眼下万缕坊波涛暗涌,又事关贵妃娘娘。往后女子营商,恐怕愈发不利了。”

        “照这么说,牢狱里的黑心贩子还都是男儿家呢。”

        姚年贞知道她在此事上已是锚定了心思,便不再多言。倒是姜越岚的火气冒得越发旺盛,口不择言道:“若朝廷当真因万缕坊之事牵扯天下女子,那便是猪油蒙心昏了头。”幸好她理智尚存,最后七个字不过是做了个口型。

        姚年贞也不是头一次听到如此狂言,只好倚窗扶额,道:“你这气性,还是早早随你的六哥哥去封地吧。”

        “贞姐姐放心,我也只敢在贞姐姐面前逞这口舌之快。你瞧方才顾妧在的时候,我可有半点不规矩。”

        “比起旁人,顾家妹妹总归用心不坏。”

        “她不是不坏,是太好。可惜好到极致就成了坏的帮凶。”

        “岚儿妹妹这话倒有些月满则亏的意味。”

        “我不过是看透她了。当年那件事,明明是她善心泛滥起的头,闹大了,却只有她一个干干净净置身事外。”

        “她心中不是不明白。如今她有心弥补从前,你何不给她机会呢。到底是大齐未来的太子妃,与她走得近些,对你总有好处。”

        “太子妃?就她那颗大善心,届时还不得被人刺成筛子。”

        “听岚儿妹妹的口气,似是挺担心她呢。”

        “哼!”姜越岚两手交叉抱于胸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才不屑做那种在同一个阴沟里摔两次的傻瓜。

        “好了,先别气了。”言语间,姚年贞已变出一柄扇子。

        “是疏荷沙鸟图!”它落笔精细、气韵非凡,姜越岚左右打量,都舍不得用手指触碰。

        姚年贞瞧得抿嘴笑起来:“听闻这位画师只作了这两柄扇面,岚儿妹妹可得惜之、藏之。”

        “一定一定!改日我便让潮音去打一副金匣子,把它当传家宝供起来!”

        下了马车,姜越岚摇着新扇,好不惬意。她脚下一双银丝莲花履存心迈小步,便是想让往来识货之人都开开眼界。

        咦,偏巧府门前立有一布衣人,瞧着是文质彬彬,读过的书卷纵使没有万卷也该有千卷,总能看懂她手上风雅之物吧。

        姜越岚心头一动,故意从他身边过。

        他却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任由二人擦肩。

        真教人遗憾,哪怕不为扇子,哪怕为了她这个将军府小娘子,他也该有一寸目光投注吧。姜越岚斤斤计较地想着,不免瞪了他一眼。

        啧,好生干净的一张脸。五官明朗,眸光澄澈,有正义立于眉间。

        哪怕隔了层斑驳的面纱,姜越岚都能从这张脸上瞧见一颗赤子之心。

        “郎君寻哪位?”姜越岚停了步伐。

        “在下特来拜访姜将军。”

        “是年长的那位还是正当年的那位?”说罢,姜越岚心中已有了答案,“看你年纪,估计是来寻我兄长的吧。”

        “你是——沈副将的弟弟。”

        “你是沈奉对不对?”姜越岚为自己的记忆过人感到惊喜,她急于向他求证,激动得一把扯掉了纱帽。

        霎时风起,乌丝纠缠。

        这张灵动张扬的小脸竟比方才骤雨般的话语更让沈奉出不了声。

        他似是退了一步,才作揖:“姜小娘子识得我?”

        “近来哥哥常常提及你,说你儒法兼备,文采犹如大家。我见你身姿挺拔、书卷气浓,又看你掌下、袖口皆有笔墨未干,便有了此番推测。”

        沈奉挽袖一瞧,果真如此,立马面有愧色:“是在下失礼了。

        “若说失礼,我更失礼。你瞧我这纱帽比你的袖口可脏多了。”言语时,姜越岚怕他不相信,特意将面纱细细翻开。

        沈奉父母早逝,家中无姊妹,兄长又尚未娶妻,实在不善与女子交际,便当真随了她,俯下身,同她一道对着面纱犯起傻来。

        “唉,瞧我在做些什么!”还是姜越岚先醒了过来,收起纱帽继续道,“哥哥的书房在最里头,奴仆通报来来去去要一会儿工夫,今日妖风四起,不如我先带你进去吧。”

        “那便有劳姜小娘子。”沈奉并不假作客套,且姜越岚发现,他是个极听话的主儿。七弯八绕的一段路,姜越岚一路地领,他便一路地跟,不怀疑、不迟疑,步子不缓不急,嘴上也没有一句多余。

        若能将此人收作心腹该有多好,姜越岚忽然想到。

        “好了,我便送你到此处。若哥哥瞧见我这身不文不雅的打扮,怕是要唠叨一番。”姜越岚止了步。

        沈奉点了点头,心领神会。

        可姜越岚还没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她目光矫捷,一下子便捉住了沈奉的眼,郑重其事道:“我尚且漏了一句话没说。”

        沈奉一愣,眼睛都不敢眨。

        “还祝郎君来年殿试一举夺魁。”

        于是他笑起来:“借姜小娘子吉言。”

        “有底气啊!不错不错,最是厌烦那些自谦自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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