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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荷叶钵(六)


第二日,挑了段日上三竿阳气最旺的辰光,姜越岚与姚年贞相约着去了趟老妇一家。

        随车捎带的粮油蔬果还没来得及卸下,跑在最前头的小厮已经匆匆返回:“姑娘,屋内空空如也,连被褥锅碗都没有一个。”

        “该不会——”姜越岚对着姚年贞直摇头,莫非还是迟了一步。

        “未必如你所想。事出突然,那家人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这里。”姚年贞又扫了眼四方,她观察入微,指着附近的栅栏、花草道:“你瞧这些,丝毫没有毁坏的痕迹。”

        “那他们是自己愿意走的?不该啊,他们能去哪里。”姜越岚不喜无用的揣测,速速遣了小厮去相邻的人家询问。

        “是被一户大人家接走的,用的是八轮朱木轿子,轿前有一批骏马,棕的毛,灰的蹄子。”

        “来人之中有个满身红粉的小娘子,一头的晶莹珠子,日头照在上头,我眼珠子都要瞎了呀。”

        小厮模仿得惟妙惟肖,姜越岚立马猜出答案,只是她颇为不解,这顾妧怎么起了收留穷苦人的心思。

        纵使她愿意,她黄门侍郎府当家做主的人可愿意。

        “且去瞧瞧。”姜越岚一跃上轿,掉转车头。

        临着乡间小路,好一阵旷野微风,好一片待成熟的无垠庄稼,仿佛能瞧见拼命生长的根茎与随时要破土的嫩芽。姜越岚竟不愿往车厢里钻了,愣是把着缰绳驾了好一段路。

        唯一美中不足,是百宁密密麻麻的唠叨。

        “你学□□音,她多乖呀。”

        潮音本还憋得住,听她这般讲,扯开了布帘子回了句:“姑娘,我是怕费了口舌却讨不到水喝啊。”

        惹得姚年贞与她的婢子是窃笑连连。

        “咦,还有人在此处作画?”从来只见人画山水,画花鸟,画美人宫阙,鲜少还有如此返璞归真的。姜越岚勒了缰绳,近了些才发现,这还是个熟人。

        她立马把缰绳丢还给小厮,进了车厢就将姚年贞拉至窗边:“贞姐姐,此人就是我同你说的沈奉。”

        “沈?奉?你哥哥有意招为妹婿、几次三番向你推介的那位?”

        “贞姐姐,你故意的!”姜越岚叉腰瞪眼,好一个入乡随俗的恶婆娘。只见她翘着手指,点在姜越岚的鼻尖前,“以后可不许再说这事!这沈奉是个儒生,感怀民情,一生正气,往后可有用处了。你莫要害他疏远了。”

        “竟如此厉害?看来我也得去结交一番。”

        “正有此意!我保准贞姐姐能与他意气相投,说不准都忘了顾家表哥姓甚名谁!”

        “睚眦必报!”同姜越岚相处久了,姚年贞难免也有胡闹时候,竟有样学样,恶狠狠地在姜越岚的眉心戳了一记。

        姚年贞一边喊疼,一边跟着姚年贞下了马车。直到了沈奉的面前,姜越岚还凄凄惨惨地捂着自己的脑门。

        “沈奉!”她高声招呼,明朗之中挟带三分无辜,似是寒暄,又似是告状。一回生,二回熟,这句古语算是被她学透彻了。

        一门心思融于画境的沈奉难免如大梦初醒,他停了笔下水墨,循着声音渐渐破开虚实迷雾。“姜家小娘子?”

        沈奉刚要起身施礼,又被姜越岚很不客气地按住了肩膀。

        “你是在采风吗?”姜越岚凑近了画纸细细端凝。

        沈奉是个敞亮的人,摇了摇头,老实说道:“收了订银,替人作画而已。”

        他缺银两?他哥哥不是军中副将吗。转念一想,也罢,她自个儿不还想着法子扒银两嘛。

        人活于世,这黄白之物自是多多益善。

        姜越岚不纠结此事,转而感慨起来:“好香的墨啊,你何处淘的?”说着她轻轻扇动小手,吸入墨香无数。

        还以为沈奉会夸她识货,他却硬生生地拆起台:“不过是街上最便宜的那一种。小娘子若喜欢,过些日子我送一些到将军府的门房。”

        姜越岚心中受挫,白眼翻了一半,幸亏沈奉又补了一句:“想是混入了庄稼地里的谷香、泥香,才教人心旷神怡。”

        嚯,还算是个会说话的。姜越岚这才愿意替他引荐。

        “贞姐姐,这位便是我同你说的沈家郎君——沈奉。沈奉,这位是我自小交好的贞姐姐,她乃姚太史的女儿,通文、通艺,凡用墨之处,她皆有不少见地。”

        姜越岚恨不得将姚年贞夸至天上,姚年贞承受不住她的好意,连忙插了一句:“沈家郎君好。”

        “姚家娘子好。在下久闻姚太史下笔不偏不倚,独成一派。”果然,这沈奉对姚年贞不甚热情,对姚太史却颇有憧憬。

        书呆子。姜越岚在心中念道。

        姚年贞倒不这么以为。

        虽说是一副收人钱财办事的画作,沈奉的用心却可见一斑,起起落落,轻、重、缓、急,一丝不苟,毫不怠慢。再看这笔触走向、疏密分布,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将将想起,又被姜越岚截断。

        “沈奉,你着实厉害啊!”说这话的姜越岚快要将脑袋扭得掉个个儿。她心生惊奇,故而实在难掩澎湃激动。

        姚年贞跟着一瞧,确实妙不可言。

        这画作看着是冬日里片片待兴的庄稼,颠倒乾坤,却能赏到万物萌芽欣欣向荣之景。一心二用,非寻常文人可为。

        沈奉心中亦是同等的惊奇,不由急急反问:“你怎能一眼看出?”他连礼数都失了,一对冷色琥珀眸子定定地锁着姜越岚,它似是变得更圆了、更润了。

        他是猫吧,怎么眼睛还透光呢。

        姜越岚躲开了他的眼睛,轻声道:“我只不过是在想,如你这般的人,怎么甘心画一副寻常玩意。”

        “罢了,我们叨扰你许久了。你且继续画这神奇之作吧。”姜越岚不知道自己在逃些什么,去得匆匆,如来得匆匆。

        黄门侍郎府上,顾妧正在料理一种秘制肉脯。牛羊肉与切碎的骨伴在一道,大火煮,文火熬,期间耗上一个时辰悉心看护。牛羊味道本就馥郁,兼有奶香、肉香、草原香,再加入盐巴、葱白、花椒、姜、橘皮,五味腌制透彻,轻轻松松便能挑动味蕾。

        这批肉脯大多要作为长途补给装进将士的行囊,余小半部分,顾妧准备在践行宴上呈给陛下及娘娘、殿下们。

        践行宴真是个好借口。若不是将此作为鸡毛令箭,怎能屏退一种婢女小厮,又怎能脱逃阿爹阿娘的责备。

        她不过是做了个主,将那可怜老妇与小女娃收在府上干粗使的活计,就被念成是“无法无天”、“父母之计毁于一旦”。

        等来年出了阁,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上东宫去管教她。

        不知不觉,灶头间漫满了香辛味,顾妧拿绢帕子捏着鼻子酝酿好久,终于畅快地打出一记喷嚏。她捏了捏鼻梁,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姜越岚。

        她好羡慕姜越岚,羡慕极了,羡慕得如同这锅里沸腾的汤汁,都要溢出来了。

        她想过姜越岚那般的日子,不爱装扮了便不扮,想耍心眼了就耍,有嫡亲的哥哥宠着,有不争不抢的六殿下惯着,最最要紧,姜越岚快要远离这邺城纷争了。

        人人都道生在邺城好,谁知生在邺城苦。

        思绪正织得飞乱,婢子叩门而入,说是姜越岚与姚年贞候在府门口。

        顾妧不作他想,教婢子将两人领了进来。

        一室肉芬芳。

        姜越岚不由地舔了舔嘴唇。瞧瞧呐,人比人,气死人。她做的肉脯连她那个生吞百足虫的哥哥都要吐出来,这顾妧做的肉脯光是吸一口味便如登仙。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她是一时失误。

        姜越岚正在自我拉扯,姚年贞不受口腹之欲拖累,已经沉稳出声:“妧儿妹妹,我与岚儿妹妹今日本想去探望那老妇,不曾想扑空了。听乡间的人讲了番经过,猜是你将人带了回来。”

        “确实如此。”顾妧顿了顿,还是将心中考量说了出来,“我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便将老妇一家一道收进了府中。”

        “妧儿妹妹想得周全。”

        见姜越岚的目光一直咬着煮沸的锅,顾妧以为她是馋虫上身,不过也没有点破,只是夹了两块肉脯到瓷碟子里:“贞姐姐与岚儿妹妹若不嫌弃,还请尝一口,给我提些建议。”

        “妧儿姐姐真是自谦。”姜越岚不作多余客套,立马夹了一块到嘴里。不过她想要的并不是这区区肉脯而已。

        “如何?”顾妧期待地问了一声。

        “将士们若在军帐间有此肉脯作伴,上阵的士气想必都能高出三分。”姜越岚言语夸张,将两人都逗笑了。

        很快姚年贞也一块下肚,她将唇齿间的余味品完,才道:“不腥不膻,香辛恰到好处。”

        “不知这样好的肉脯,妧儿姐姐可否教教我们呢?”姜越岚接得快狠准。这番小心思,连姚年贞都忍不住侧目。

        “岚儿知晓每家每户的肉脯都有祖传精华所在。妧儿姐姐只消教我们六七成即可,也好让我们的身边人沾沾口福。”姜越岚又道了一句,算是点到为止。

        不曾想顾妧大方得很,她巧笑倩兮,做主道:“无妨。肉脯的制法而已,哪里需要什袭珍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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