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铃兰簪（一）
姜越岚的粉面兰衫，落在一众红红黄黄里别有风情。
姜越临知道她前些日子去了趟别山寺，便存心向她讨要起平安符。只是别山寺的平安符，一回只可求一枚，姜越岚哪里有多的：“你有嫂嫂求的，还有阿娘自小给我们的金叶平安符，太多了要挂不下的。”
“妹妹此言差矣。青儿是青儿，阿娘是阿娘，你是你，怎能一概而论。”不过姜越临也不做强求，“罢了，女生外向，我这个兄长再求便要求成仇。”
“你！嫂嫂，你管管哥哥！”但凡两兄妹起争执，但凡王羡青在场，姜越岚总是要拿她去压姜越临的。
可王羡青也不总是帮她的，只见王羡青轻启朱唇，似是思量过后，才慢悠悠地道：“岚儿，我以为你哥哥这回说得有理。只是夫君——大庭广众，你这般直白，要害岚儿犯害羞的。”
“羞羞，羞羞。”躲在王羡青怀里的小樱桃突然探出了小小脑袋，如鹦鹉学舌。老天爷呐，一整句话，这小家伙偏挑了个最切要害的字眼去学。也不晓得是家门之幸还是家门不幸。
“好呀，连你都欺负姑姑。”姜越岚隔着红布襁褓，看似极重又极轻地拍了她一下。小樱桃还以为姑姑要和她玩闹，张着手就要去扒拉她，还是王羡青眼疾手快给抓了回来，“小樱桃乖，姑姑还有事要办呢。”
“是羞羞的事。”姜越临也是个不嫌事大的。他一边逗姜越岚，一边把握着最后机会又抱了抱自家闺女。只是铠甲冰冷，又难免沾着血腥气，才抱了一会儿，小樱桃便哭着要回王羡青的怀里。
虽是同哥哥嫂嫂站在一处家常拌嘴，姜越岚的一双眼睛却不曾停歇地四处寻着什么。
她见到了人海尽头身披银狐莲蓬衣的苏澈，虽每每近身都觉得他话多、爱挑衅，一旦远观又觉得他有股抹不去的寂寥哀愁。她目光又往南挪了些，看见一身蓝衣的沈奉正在与他的副将兄长说小话，据说两人是同父同母，却一文一武、一儒一悍，唯有身上正气如出一辙。沈奉也瞧见她了，两人轻轻颔首，算是打了照面。
高孝静瞧着她在人群里费心地寻，瞧着她寻到他，瞧着她笑得灿若星辰，又瞧着她一步步走来，敛着眉、敛着唇，如邺城所有谨言慎行的贵女一般。
“还以为今日你会穿一身绯红，教我连绵几月不敢忘呢。”
姜越岚扁扁嘴：“才不要如六殿下的意。”
其实就衣衫这事，姜越岚早就同高孝静讲过。她呢，也不是不喜红粉鹅黄，只是邺城风靡这些，她不爱混进人堆儿。那时高孝静还傻愣愣地问她，邺城女子皆着白衣出嫁，她难道要独树一帜，穿一身黑袍。姜越岚虽然小高孝静几个月，但女子开智大多开得早，小小娘子一时想多，丢了句“耍流氓”便小半个月不肯理高孝静。谁知朝暮相处，竟真的将心许给他。
高孝静迟迟不接话，姜越岚纵使心中有再多的话也从说起了。她蹙了蹙眉头，昂头问：“六殿下怎么不说话了？”人多口杂之地，她再着急也用敬称。
“心被伤着了。”高孝静状似气恼呼了一口气。
姜越岚亦有样学样，跟着吐了一大口：“待六殿下归来，岚儿自会珠钗玉翠、粉黛唇脂，又红又俏地来迎。”
大抵是想到了姜越岚口中的花哨模样，高孝静一时没绷住，笑了一声。
姜越岚当即恼了，瞪着他的鞋尖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岚儿妹妹莫要气。绯红衣，铃兰簪，又怎及穿衣戴簪的那个人呢。”
情话烧得姜越岚退却，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又着急忙慌地扯起别的话头：“对了，昨日的肉脯米饼六殿下可觉得好吃？”
“自是美味。”
“那六殿下可知，我已经学会了！”姜越岚因自己的心灵手巧而骄傲，眉毛不经意地挑了一下，背在身后的一双手更是得意地张牙舞爪。
高孝静既宠她，又喜欢故意惹她：“哦，以岚儿妹妹的聪颖，待大军全胜而归，怕是一般的八方桌都要盛不下你会的菜了。看来我还得嘱咐人去打个更大的。”
“六哥哥是在激我？我可不上当。都说君子远庖厨，我会两个经得起吃的，给……给自己解解馋便好。”
“岚儿妹妹原是为了自己的口舌呀。看来终是错付了。”高孝静如此说道，脸上神色不甚可惜。
姜越岚咬牙切齿戳穿他伪装：“六殿下明明知道的！非要捅破那层纱，好没趣。”
两人皆是半大孩子的脾性，话说多了，心中酝酿许久的离别之愁便荡然无存。远处送行的二殿下与侧妃娘娘则是邺城夫妇典范，侧妃娘娘贤淑温婉，她十指如葱白，依着二殿下柔柔地说着什么，二殿下则静静地听，无私的铁面难得有了温情。
唯有太子殿下与顾妧稍显冷落。好在顾妧心中清楚，太子殿下乃天性如此，并非心中有什么嫌隙。
听六殿下与姜越岚说得越发热火了，太子殿下忍不住好奇了一句：“也不晓得小六他们在说什么。”
“不如殿下问问六殿下？妧儿也想知道呢。”
太子殿下点点头，便引项高声问了句：“小六，你们说什么呢？”
许是因为儿女间小打小闹，高孝静一时竟哑在原地，不知从何说起。姜越岚心生一计，替他回道：“回太子殿下，六殿下与我是在夸昨夜的肉脯米饼。妧儿姐姐好手艺，一口滋味，竟教人过了一夜仍回想不止。”
“岚儿妹妹过奖了。”顾妧脸上又飘绯红。
她倒没有半点想将功劳分给自己的意思，好在姜越岚不曾期待，便不怎么失望。
“你同顾妧这些日子走得挺近。”高孝静忽然提了一嘴。
姜越岚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走得近些是好事呀。何况从前……六殿下可有听我说过我与她从前的事？”
“似乎你不曾特别提及。不过我多少知道一些。”
他莫非要宫里的人查过她？姜越岚顿时觉得自个儿在他心里与旁人并无两样。心生气馁，低低地念了一句：“六殿下。”
高孝静知道她心思，微微俯身道：“毕竟是你的事，我怎么好一无所知呢。”
“那待六殿下回来，岚儿便把六殿下不知道的、想知道的亲自告诉六殿下！”姜越岚忽而扬了头，脸上情绪变得极快。其实六殿下有心了解，她也无意隐瞒，只是她才不要他继续从别人口中打听来曲折黑白。
“不过——”姜越岚不做无底的买卖，又道，“六殿下也要将心比心。”
“我对你，何时不用心。”高孝静的掌心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锦绣罗袋。罗袋是用青丝碧绿线制成的，还有几颗叮铃小雪珠。
“给我的？”姜越岚一边说，一边已经上手将罗袋提了起来。罗袋轻轻晃，与那山间铃兰竟有那么几分相似意境。
“六殿下不是喜欢那绯红色吗？”姜越岚明知故问。
“岚儿妹妹若是不喜欢，还我便是。”高孝静不予作答，只摊开自己的手掌，别过头，一副爱要不要绝不强求的潇洒姿态。
姜越岚拱了拱鼻子，哼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是不应心的。她从袖中拿出一枚早早藏好的护身符，悄悄丢进了高孝静的掌心。
“礼尚往来。”她道。
虽说手感不怎么对，高孝静还是立马将其攥在了掌心。他是有前车之鉴的，眼前这位小娘子最是喜爱变主意。
再展开，定睛一看：“你给我求了护身符？”
“我知道皇后娘娘定有替你准备。只是沙场凶险，多求一个更安心。”
“只要是护身符，我都一样珍而藏之。”说罢，高孝静将护身符收进贴身衣物。他瞧姜越岚还未打开锦绣罗袋，又问，“不想看看罗袋里头藏着什么吗？”
姜越岚顺他的心，将轻飘飘的锦绣罗袋解开，从袋子口往里头看，似乎都是一小颗一小颗的？她倒了一些在掌心：“咦，是种子吗？”
“正是！”
“是何物的种子？是花吗？还是庄稼？不会是会化蝶的小虫茧吧。”
唉，姜越岚再胡猜下去，怕是要种出猪狗了，高孝静连忙打断她：“花，自然是花。”
“那是什么花？铃兰？牡丹？桃花”
高孝静连连摇头，他故意卖关子：“你种了不就知道了。”
“六殿下就不担心我手拙一不小心糟蹋了这些种子？”
“岚儿妹妹大可放心，我命人在御河两岸都种了一模一样的种子，且有花匠好生照料，免得岚儿妹妹辛苦一场却不晓得为何辛苦。”
难得他如此费心，想是怕她无聊无趣吧。
姜越岚浑身起了一股暖意，于是不再与他斗嘴，诚心诚意地祈愿道：“开花之时，岚儿只盼有六殿下亲口告知花名。”
他满口应下。
城上鸣烟鸣笛，一众将士皆是素质过人，立马卸了儿女情长，翻身上马。
出城门的短短一段路，此刻显得无限宽广、无限雄壮。天子亲临送别，万民驻足致敬，从此将士心中没有家，只有国。为大道义，可抛头颅，可洒热血。
此情此景教姜越岚不由地燃起一股赤火，看着将士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心中责任如泰山重。她手无寸铁，但她可以守好小家，守好爹娘，守好嫂嫂，守好小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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