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铃兰簪(四)
狼倒了不少,人却密密麻麻东西南北地窜出许多,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一拥而上的蚊虫。其中好些人,看那身板、那手脚架势,怕是连姜越岚都不如的。
却胜在人多势众。
高孝昭见状,立马勒了马绳。
“往后撤!”他厉声道,且他很快想到了什么,侧着头嘱咐侍卫们丢掷一些钱财。如他所料,有人见了碎银子便眼冒亮光迈不开步。很快便只余最初那些个凶神恶煞的仍穷追不舍。
忽地一声嘶鸣划过,几乎要穿破姜越岚的耳膜,她未来得及反应,新鲜浓郁的血腥味便直冲她的天灵盖。
“别动!”高孝昭夹紧了臂膀,将她锢在原地。她当真听话,连正呼出的一口气都滞在半空中。
有鲜血不断地从高孝昭的臂上往下淌,恐惧漫过了姜越岚的胸口。
“不怕,不怕。”危难时,姜越岚习惯这样稳住自己。
许是喃喃得太大声,高孝昭轻轻地抚了抚她的侧脑勺,又附到她耳旁郑重承诺道:“我会保你平安,信我。”
“嗯!”她应得极快,又坚定又果敢。
“能驭马吗?”高孝昭此刻仅用一只受伤的手制着缰绳,另一只手则夺了姜越岚手上的弓箭。毕竟来者不善,他素来不喜给自己留后患。
“我可以。”姜越岚一边回答,一边已经将缰绳握到了自己的手中。
奔驰的马匹、深邃的暗夜树林、还有二殿下淌血的手臂,无一不令她觉得心惊肉跳,又无一不令她觉得心潮澎湃。她活了十几载,哪里遇到过这般非常时刻,她没想到放弃、投降、装晕作死,只想着咬紧牙关便一定会赢。
马蹄哒哒声急促,敲在高大的树桩上,回响连绵不绝。
高孝昭与那敌兵头子你来我往、箭矢横飞。姜越岚虽不能亲眼观战,却能凭着身后的动作、气息,清楚地知道高孝昭何时占了上风、何时结果了那人。
当高孝昭想要重掌缰绳的时候,姜越岚下意识地扣在他受伤的手臂上,既是问询也是请求:“二殿下有伤,可要稍稍歇一小会?”
“那便有劳姜家小娘子了。”高孝昭轻颔首。他的黑玉发冠在激战中跌落,此时一头黑丝只得披散着。偏那夜风不知心,阵阵地吹,吹得黑丝不断扰上姜越岚的脸颊。
许是高孝昭自己都忍不了了,开口道:“你发间铃兰簪可否借我一用。”
“当然!”姜越岚是求之不得。
经过今夜这一番,姜越岚发现高孝昭其实算是个能相处的,行就行,不行便不行,极少虚与委蛇、徒徒磨人时光。殊不知高孝昭心中,亦生出同感。
“二殿下。”姜越岚微微转头,本想问一句话,却瞥见高孝昭垂着的手上浮起了青筋一片。怕是既要防着颠簸摔倒,又不敢借她的力。
姜越岚因此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拍了拍自己的腹部。
高孝昭却逞强起来:“你且驭马便是。”
“二殿下何必拘谨,方才不也……”
“方才事出紧急才不得不失礼。”
“那如今就算是平安无忧了?”姜越岚很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而后又道,“二殿下,您只消将我当成您手下的一个兵便好。我本就出自将门,若这等时刻还在拘泥女子的名声礼节,岂不是在辱没门楣。”
不知为何,高孝昭轻叹了一声,不过他终是被劝动了,将小半副身子的重量压了上来。
唔,还是蛮重的。姜越岚的小脸一下子皱了起来,不过她嘴角却弯弯如新月。被人依靠的感觉很妙,被位尊权贵的人依靠的感觉更是妙不可言。
“二殿下不如闭上眼小憩一会儿吧。”姜越岚的口吻简直与他手下的那些兵像了个六七成,只是小娘子嘛,自然还多了些藏也藏不住的娇俏活泼。
高孝昭大抵是被触动了,果真闭上眼,聆风、听叶。
风驰、叶鸣。
难得这冬夜的风竟能如此沁人心脾。
不过高孝昭素来戒心重,怎会真的将一副身家性命托与一个小娘子。他很快便睁开了眼。
此刻他与姜越岚相隔不到咫尺,都不必费心打量,高孝昭便能瞧见她脸上异样兴奋的神采。尤其那对鸦黑瞳孔,似盛进了天上繁星,熠熠发亮。
“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小六。”话出了口,连高孝昭自己都觉得轻佻。
幸而姜越岚并没有多想,直截了当地回道:“我问心无愧,有何好担心的。何况六哥哥若知道我今日助了二殿下一臂之力,高兴还来不及呢。”
六哥哥,二殿下。同为皇子,倒是泾渭分明。
高孝昭突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刚从小太监口中知道高孝静为了姜越岚同母妃作对的时候。彼时父皇身体还算康健、兄弟情谊还算笃厚,他这个做兄长的好心提点过高孝静,莫要为了个不相干的小娘子就破了宫中的平衡。高孝静却是无可奈何、毫无悔意,他说:“二哥,你是没见到那个姜家小娘子。看着她,我便顾不了别的,就想听她老老实实、乖乖顺顺地叫我一声六哥哥。”
当时只觉好笑,如今……如今依旧觉得好笑。
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几只不长眼的小虫嗡嗡飞过。姜越岚的心却静不下来,她还有许多不解要问,可又怕贸贸然开口,扰了高孝昭的小憩,便歪了脑袋瞟了一眼。
“瞧什么呢。”重新束好发的高孝昭被这只铃兰簪害得有些不伦不类。他瞧起来是文质雅客风流倜傥,眉眼却生无数威。
姜越岚强压下笑意,目视前方说回了正事:“二殿下可知那些人都是谁?从哪里来的呀?”
“匪寇,流民,异族人,南周人,太多可能了。我无凭证,答不了你。”
“听起来,二殿下常常遭遇这样的袭击?”
“何止是我。小六应该也曾遇上好几回。如今天下割据,纷争不断,四处动荡,我与他身为大齐皇子,自是被对准了不少矛头。小六难道不曾对你说过吗?”
姜越岚确实从未听高孝静提过这些生死危机,他总是云淡风轻的、含着笑,贴得近了也只是逗她、同她拌嘴、惹她生气。
高孝昭亦是猜到了:“若他同你讲过,你也不会傻乎乎地与我同路了。这回,当真是拖累你了。”
“才不是!若不是有二殿下庇护,我与潮音恐怕早已成猛兽的盛宴了。对了,潮音应该也会没事吧。”
“放心,我的人没有发出紧急信号。只要你那婢女同他们在一道,便是安全的。”
姜越岚这才长舒一口气,连马儿都驭得快了几分。
高孝昭低笑:“跑得这么快?你可有顾过方向?”
受了小瞧的姜越岚不免怨了一声:“自然,我可一直盯着北斗七星呢!”
这家伙,这口气,真的是邺城规训出来的贵女?
“你这性子,不进我大齐的军营都可惜了。”
“二殿下莫要高看我。”
“哪是高看,我瞧你都不会累的。”
“……我也没说我不累啊。这不是二殿下命我驭马前行,我听令行事罢了。”姜越岚越说越小声,也不知在心虚什么。
呵,竟是他的错了。高孝昭于是朗声道:“前方有处山洞,就地修整。”
“是,二殿下!”
山洞着实简朴,不仅碎石落灰一地,还有蜘蛛结网五六处、鼠蚁三四只。亮了火折子一瞧,嗬,角落里还有只不知死活的陆龟,它那只长满青苔的龟壳竟是比姜越岚的背脊还要宽上几分。
自打有记忆以来,姜越岚还不曾住过这么糟糕的地方。说句难听的,邺城乞讨的人都住得比这儿好些。
她下意识地往高孝昭的身旁靠近,高孝昭似是极熟悉这些的,很快便将那些鼠蚁蜘蛛都收拾了。
他又去外头捡了几片半人高的宽大叶子,姜越岚是一步不敢离,便跟着去捡。他砍了好些树枝木桩,她砍不动,便把他砍的都抱了回来。他解了自己的外衫,她也立马脱了一只袖子。
“姜越岚!”
“在!”
“穿好你的衣服!”高孝昭简直要怀疑她是扮猪吃老虎,别有用心。
姜越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满头绕着疑惑:“不脱吗?那我拿什么垫在这叶子上?都用二殿下的衣衫,二殿下不会冷吗?”
“我只是要给手臂上药。这叶子直接坐便是!”一字一句,如同在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越岚于是哑在原地。
“过来。”
什么猪狗脾气,将人呼来唤去。姜越岚一边在心中骂,一边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即使受了伤、被血迹浸着,高孝昭的手臂依旧是孔武有力。姜越岚跪在他身旁,细细地辨认着伤口,所幸他的伤只是看起来瘆人,并不及筋骨。
“那我上药咯,二殿下可要忍着点。”
“嗯。”高孝昭煞有介事地应了声。其实这点伤在他眼里实在是无足轻重。
上完药,姜越岚还是捏着药粉不肯放,高孝昭难得打趣了一声:“怎么,要将这药粉纳为己有?”
“二殿下,此药粉可否赐我一些?”
“你要它做什么?将军府上……”未说完,高孝昭恍然大悟,“你可是受伤了!”
姜越岚也不瞒了,翻出自己一双布满血丝和水泡的手掌:“不晓得是拉弓拉的,还是被马绳勒的,又或许是搬木头的时候不小心磨破了?”
她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高孝昭再顾不上那件穿了一半的外衫,捉紧了姜越岚的手,不准她再动半分:“怎么手里还扎了倒刺!”这凑近一看,看的他是眉头紧皱、满脸怒意,当即取了把小刀,在火上烤过之后便往姜越岚的掌心剜,“忍一忍,我替你拔了。若是长进肉里,有你苦的了。”
“嗯!”
“痛便喊出来。”高孝昭以为她是疼傻了,连痛都不会喊了。
姜越岚却说得轻轻松松:“还好还好,不怎么疼的。”
“真不像个小娘子。”
“二殿下此言差矣。我以为大多女子都能和男子一般忍耐疼痛。不过是自小被教得柔弱了,才会扮出不耐痛的反应,生怕不柔弱了就不算是真正的小娘子了。试想下,若真是不耐痛,怎么一个个都忍下了生育之痛。那生育之痛可不亚于战场刀伤啊。”
“呵,看来你是真的不疼。”高孝昭手快,才挑完倒刺便倒上了药粉。
“嘶。”姜越岚疼得猝不及防。方才给高孝昭上药的时候,可没发现这药如此灼人。姜越岚忍不住缩回手掌,一边吹着掌心,一边连呼“好疼”。
这一声迟到的痛,城府深重如高孝昭都有些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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