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送子远行(1)
楚马格林发现所揭示的灾变,把人类置于几乎完全绝望的境地。绝望激起人类激昂的斗志,使人类的智慧之花绚烂怒放。在那个时代,多少个像天乐这样的天才进行了卓绝的思考,设想出一条条异想天开的人类逃亡之路。那是天才飞扬的时代,是人性神化的时代。科学技术高歌猛进,自由王国指日可待……但站在更高的层面俯瞰,这些努力又是盲目的,无意识的,是黑暗中的摸索。没人知道哪条路通向胜利。绚烂的智慧之花可能结不出果实,或者,也许会在遥远的时空结出果实,但我们无从得知。
就像那个时代最先推行的“神鹰蛋”计划。
有时不免想起一个顽童的游戏:用萘球在地上画一个圈,圈住蚂蚁。蚂蚁害怕萘的气味,在圈内仓皇奔波,但无法找到生路。僵局常常是这样被打破的:一只蚂蚁在彻底的绝望中,横下心冲过那条邪恶的白线。它成功了,但成功和智力无关,而是依赖于盲目的勇气。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乔治•雅各比及手下团队很快完成了“卵生人”的研制——“研制”这个词用于生命显然不合适,但人类语言中还没有合适的专用词。用“创造”“创生”显然也不妥,它们太空泛,不太适宜用于此类目标精确的“生物改制”。一句话,人类的语言已经落后于技术了。乔治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团队用短短八年时间实现了基因技术的大跨越,这在常态下可能需要数百年的时间才能实现。这个跨越太快了,以至于乔治曾对好友说:
“亚历克斯,这八年的进展如有神助,我总有点惴惴不安,觉得‘过于顺利’了。”
亚历克斯笑着说:“一定是面临的绝境激发了你肾上腺素的超量分泌。乔治,这不是开玩笑,我自己也觉得脑瓜比过去远为敏捷,某个课题正处于一团乱麻的时候,过去需要数年时间才能理出头绪,现在呢,我常常一眼就能找出其中正确的线头。”
“对,就是这种感觉!也许,的确是肾上腺素促成了智慧之火的超量燃烧。”
很多年后他们才知道,他们的猜测并非真相。
既然“神鹰蛋”计划不是纯粹的“阿司匹林”,卵生人的孵化当然要做严谨的实验验证,对“新产品研制”来说这是标准程序。不过,实验是在严格的保密状态下进行。绝对保密的死命令首先是姬人锐提出的,乔治等人当时还不能理解,后来才理解了——在重大的灾难面前,不得不采用新的生育方式以使人类血脉在蛮荒星球上繁衍,对此公众可以理解,心理上可以承受。但是,如果这些生下来就不吃奶的强悍卵生崽子出现在地球,出现在镁光灯下,那肯定会超出公众的心理承受极限,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这个实验也有其内禀的残忍,因为对卵生幼儿不会实施任何人工救助,他们将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或者活下来,或者死亡。这种情况如果捅到媒体,又会激起一部分人的强烈反对。所以,实验如果披露,会让“乐之友”受到左右夹击。
于是他们对实验严格保密,甚至在“乐之友”内部也尽量缩小知情人的范围。好在一般民众并不了解“新产品研制”有这个标准程序,没人来追问有关先期实验的事。
实验场地的选择让乔治费了很多心思。场地必须与外界绝对隔绝,但又不能过于荒凉严酷。卵生人孵化后相当于两岁的幼儿,虽然体能强大,出生即能走路(乔治参考了草食性哺乳动物的基因,它们大都具有这个本能,以便从食肉动物的利爪下逃命),但也不可能承受过于严酷的环境。所以对卵生人耐受环境的定位是:气候温和、食物饮水基本充足,没有天敌。蛮荒星球在“充分地球化”后,应该能达到这样的条件。
最后他选择了离此不远的、位于丹江水库中的一座荒岛。丹江水库是亚洲蓄水量最大的人工湖,水面宽阔。这个世纪初,**为了保证南水北调水源地的水质,进行了大规模的移民外迁,使这里基本成了无人区。乔治选择的这座荒岛更是阗无人迹。荒岛是石质杂以土质,土壤是尚未完全风化的白色黏土,长着茂密的茅草。乔治购下这座荒岛,实行封锁,然后以飞播方式投下了超量的生物种子,包括微生物、昆虫、野菜、野化过的农作物等。两年之后,荒岛的植被有了很大变化。
傍晚时分,一只小快艇从烟波浩渺的湖面上驶来,泊在荒岛边。四个客人离船上岸,有褚贵福、鱼乐水、姬人锐和贺国基办事处现任主任林秉章。现在离褚贵福捐款那年已经有八年,老褚六十八岁,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其他人则变化不大。快艇随即开走了,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浪。由这道浪头转化成的拍岸浪由近及远,哗哗地拍击着湖岸。淡绿色的湖水极为清澈,白色的水鸟拖着长腿在晚霞中飞翔。
四人立在岸边,等地下实验室开门。为了保密,此处的规矩是等快艇远离之后才开门。四人随意闲聊着,欣赏着水天一色的风光。姬人锐多次来过这儿,比较熟悉,指着前边一道石坎说:
“门就在那儿,但伪装得很好,外边根本发现不了。”
放眼望去,小岛保持着荒凉的原貌,几乎没有人工留下的痕迹。半人深的茅草在秋风中抖动着,荒岛没有沙滩,水边是拍岸浪冲刷过的白色硬土,坡度平缓处堆着一些类似细沙的东西,但仔细看并不是细沙,而是贝壳的碎屑、黏土颗粒之类。浅水中偶然可见活的贝类,也有小鱼倏然往来。但岛上景色比起姬人锐上次所见也有不小变化:青白色的茅草中嵌着很多深绿色的斑块,多是生命力强悍的野菜或野化过的农作物,如苋菜、灰灰菜、马齿苋、扫帚苗等。低矮的黄豆与茅草纠缠在一起,豆荚已经由青转黄。也有低矮细小的燕麦、高粱和粟子,大都已经结出了果实。草丛中,众多的蚂蚱在草尖上滑翔,在疏草处蹦跶,密度相当大。大家知道,这些都是数次飞播的结果,是为新人类准备的食物。
视野中还能看到几根细长的石柱,与周围景色相比有些突兀,晚霞为它涂上半边红色,石柱顶上的摄像头在微微转动。这种石柱共有二十五根,是荒岛地面上唯一的人造物。
门开了,乔治在门边向他们招手,四人快步进门,门随即关闭。地下室不算太宽敞,两百多平方米的样子,室内只有乔治和一位女助手。此刻,女助手正伏在一块巨型屏幕前,屏幕分割成二十五个画面,展示着全岛的景象。画面大都是荒岛原貌,只有五个画面上各有两枚白色的“人蛋”,有的位于岗坡,有的位于水边。乔治做一个示意,女助手把一分割画面切换成整体画面,再放大成近景。镜头中,两枚“人蛋”平卧在水边缓坡上,外边包着一层透明的柔性物质,透过外壳能看到黑色的蛋壳。乔治说:
“现在显示的是一比一的画面,所以你们看到的是真实大小的‘人蛋’。去掉蛋外的轻云材料覆层,实际大小和成人头颅差不多。”他用的是汉语。这位生物学领域的天才也是个语言天才,这些年他的汉语已经说得倍儿溜了,语调中还带点儿老北京的油子味儿。
“是黑色的?”林秉章笑着问,“我总认为蛋壳都是白色的,或是有斑点的。”
“它是靠阳光孵化,使用黑色蛋壳容易吸热。你们来得正好,这两枚马上就要破壳了。它们已经孵化了一年半。你们知道的,为了让他们破壳而出时足够强壮,我在设计时有意把孵化时间大大拉长。所以它们不该被称作胎儿,我杜撰了一个名称,叫胎幼儿吧。”
“听说你设定的孵化温度是三十七点八摄氏度,和鸡蛋的孵化温度一样。但你是依靠阳光孵化,白天可以到这个温度,晚上呢?”林秉章问。
“那层透明的轻云覆层可以让阳光透进去,同时阻止热量向外散发,保暖性能绝佳,而且在温度超过三十八摄氏度时,覆层将变得不透光,这样可维持一个恒定的孵化温度。”乔治笑着说,“有关技术细节一时说不完,等闲了再告诉你们。反正好多方法都是从鸭嘴兽、鳄鱼、乌龟、黑熊那儿剽窃的生物专利,再加上一些人类技术,来了个集大成。”
褚贵福摇摇头,“但没哪种动物的卵需要孵化一年半。你咋保证这些‘人蛋’冬天不结冰?”
乔治赞赏地看看他,“你倒是问到了关键处。冬天阳光太弱,即使有轻云覆层也无法保持那个温度。但‘人蛋’真正的孵化期其实只有二十八天,比鸟类稍长,是在夏天进行的。其后的孵化过程,实际是一个温血动物窝在蛋壳内冬眠,依靠壳里的蛋黄蛋白来长身体和保持体温。”
“噢,是这样啊,你们这些大脑袋科学家真是厉害。”
鱼乐水突然说:“看,这枚‘人蛋’在动!”
乔治说:“这两个月来经常动的,我们称之为胎幼儿的梦游。它马上就要破壳了,各位先生女士,我这会儿反倒临事而惧了。尽管我的设计非常严格和谨慎,尽管它们确实已经按照我设计的程序进行着正常的孵化,尽管X光摄像已经显示壳内是正常的人体,但我还是心里没底。比如他出生后是不是不会两足行走而只能爬行?要知道他们不会有大人来教走路,而动物基因中四足爬行的程序更为强大。甚至他们出生后会不会喝水,我都不敢保证。”
褚贵福不客气地说:“是个活物都知道渴了喝水,要不干脆让它死球算了。”
乔治苦笑着说:“对,老褚你说得对,每种生灵都具有这种本能。但在生物学家眼里,所有‘本能’终归是用技术途径来保证的,它应该是隐藏在DNA中的一套严密程序,包括对体液内缺水状态(渴)的不间断监控,包括对水的物理性质的辨认,包括‘渴’与喝水动作之间的联动,等等。这样的生物程序肯定是存在的,只是现代科学还没有过细地破译。生命是大自然妙手偶得的至宝,又经过四十亿年的锤炼,科学还远未探知它的全部秘密。我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肆无忌惮地篡改了上帝的原设计,在我的改制过程中是否无意毁掉了原有的‘喝水程序’,真的是一个未知数。”
姬人锐笑着说:“乔治是故意危言耸听,典型的考前紧张综合征。”
鱼乐水能体会到乔治的心理脉络。从本质上说,他的话与少年楚天乐痴迷于“大肥皂泡应该破的,但它为什么会变成小泡泡”是一致的。这些傻问题实际反映了天才们更深层次的思考,普通人不太容易理解。她笑着劝慰:“不必过于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谢谢啦。不过小鱼我得事先提醒你,对这些幼儿是不允许救助的,你在观察实验时必须硬起心肠。”乔治说。
鱼乐水苦涩地说:“我知道这条规则,我会遵守的。”她知道乔治项目组拟定的标准:在完全不施加人工救助的前提下,卵生儿如果有不低于百分之十的成活率,这项技术就算成功,就可以开始后续工作了。百分之十。也就是说,单只这一批次十枚“人蛋”的实验中,就可能有九个孩子死去。这太残酷了,她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能冷漠地旁观下去。
褚贵福问:“在地球实验中活下来的这些娃,准备咋办?”
乔治不由地摇头道,“老褚,你真是外表憨心里精啊,问的都是刁钻问题。这些活下来的卵生人的确不好处理。不想让他们进入正常的人类社会,原因嘛,姬人锐说过的;当然也不能把他们掐死。好在,有了能使用五十万年的能源后,也就能制造五十万年工作寿命的人体冷冻装置了——太空中冷冻是不耗能的,但如果想让冷冻者复苏,就不能单靠阳光来完成,因而需要超长寿命的能源。我们准备在‘褚氏’号飞船上配置少量的有能源的冷冻装置,把地面实验中的幸存幼儿置入其中。等到了新星球,在新人类诞生时刻,能有几个大哥哥大姐姐掺杂其中,应该更利于他们的生存。当然,这种冷冻及唤醒的程序纯粹是人工程序,比不得上帝的程序,可靠性比较低,所以,冷冻人能否顺利复苏,恐怕要靠诸神的护佑了——如果地球诸神的法力能延伸到几十光年外的话。”
褚贵福很感兴趣,“噢,原来除了‘人蛋’之外,你们还要送去几个冷冻人?这么大的变动你们早该告诉我的,别忘了,这艘飞船叫‘褚氏’号!”
在这些年的交往中,乔治已经有点喜欢这个粗俗家伙了,不过仍不免遇上机会便刺他两句:“没错,这艘船的名字是‘褚氏’号,但从法律上说,你既不是船主也不是船长,我没必要事事向你汇报吧?”
褚贵福没理会这句带刺的话,沉吟片刻,忽然问:“成活率是多少?我是说,冷冻人经过五十万年后,有多少人能醒过来,活下来。”
“我刚才说过,如果人类诸神的法力能延伸……”
“扯淡!别给我扯啥**法力,我要的是科学家的估计。”
他的态度很认真,乔治也停下笑谑,认真想了想,“应该有百分之四十吧……不,我力争达到百分之五十。”
褚贵福喃喃地重复着:“百分之五十。”然后他沉默着,不再问了。
女助手突然说:“开始破壳了!是那个男孩!”
画面上,两枚“人蛋”中的一枚在剧烈晃动。切换成X光摄像,可以看见卵壳里的小家伙醒了,但没有睁眼,慵懒地打着哈欠,伸展开的身体用力顶着蛋壳——恰如盘古醒来后顶着天地之卵。蛋壳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被顶出了裂缝,裂缝在扩大。但小家伙却遇到了盘古没有遇到的新问题:外面的轻云覆层虽然强度很低,但因其网状结构而具有弹性,里面用力顶时裂缝张开,停顿时裂缝回拢,这样的过程僵持了很久,小家伙开始变得焦躁,地下室里的人们也为他着急。乔治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打开门冲出去。他旋即出现在画面上,用剪刀在轻云覆层上剪出一个井字形的出口,又快步跑到另一枚“人蛋”前做了同样的事,然后从屏幕上消失。屏幕前的林秉章不解地问:
“乔治不是说不允许人工救助吗?”
鱼乐水解释:“那是两个层面的事。对卵生儿在自然状态下的求生不能实行救助,以便验证他们在新星球的环境中能否活下来;但轻云造成的麻烦属于可以更改的技术错误。实验本来就是为了发现缺陷,做到技术上的尽善尽美,以便尽量增大他们在五十万年后的存活几率。”
“噢,是这样。”
乔治匆匆回到地下室,对助手说:“记着,以后的轻云覆层都要留一个井字形开口。”助手点点头。画面上,那个小崽子终于顶破蛋壳,把脑袋露了出来。他的眼睛睁开了,迷茫地向外界投去第一瞥。小脑袋转动着,茫然地转到摄像头这个方向,于是新旧人类有了第一次对视。这是超越时空的对视,是被创造者和创造者(新人类的上帝?)的对视,他明亮的目光让地下室的几个人如遭雷殛。这个当口,地下室里的所有人(除了褚贵福,他一直在独自发呆)心中都鼓荡着黄钟大吕的天籁之声。特别是鱼乐水最为动情,她热泪盈眶,心中洋溢着浓浓的母爱。
煞风景的是,那个卵生崽子实际看不到这边的人,他茫然的目光随即滑向别的方向。他可能被壳外的世界吓着了,又缩回了蛋壳内。不过没多久,小脑袋又试探着露出来,然后是胳膊、肩膀,最后是半个身体。残破的一半蛋壳倾倒了。小崽子从缺口掉出来,跌落在地上。
小崽子哇哇大哭。哭声并不特别伤悲,倒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仪式。屋里人的眼睛都湿润了,他们想象着在五十万年后的某个星球,将有这样的哭声在蛮荒之地回荡。鱼乐水抹去泪水,笑了:
“没错,尽管是卵生,但他确实是咱们人类的崽子。你听那哭声!”
刚出壳的小崽子已经有了近两岁的身体,哭时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他哭一小会儿就自动停止了,开始试探着想站起来,两腿不听使唤,跸来倒去的,但仅仅用了几分钟时间就能站稳了,并开始跌跌撞撞地行走。鱼乐水笑道:
“乔治你看,他不是爬行动物,你刚才是瞎操心。”她轻声叹息,“可他也不完全是人,他不需要爹妈教走路。”
乔治没说话,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屏幕上。那个小崽子显然又饿又渴,他看到了水面,摇摇晃晃走到岸边,迷惑地端详着。他看了很久,以至于乔治真的怀疑那个“渴了喝水”的上帝程序被毁坏了。但小崽子终于趴下身子,伏在水面上,像小狗一样吧唧吧唧地大喝了一通。地下室的几个人长舒一口气。
放大的画面上显示出水边有蚌在爬行。小崽子迷惑地盯着它,盯了很久,还伸出小手拨弄它。受惊的蚌紧闭蚌壳不再动弹。不过小崽子最终没认出这是食物,离开水边走了。随后,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枚“人蛋”所吸引,因为后者此刻正在剧烈地晃动。小崽子有点儿害怕,远远地观望着。“人蛋”此时不晃动了,他克服了惧意,走近“人蛋”,摸了摸,闻了闻,伸出舌头舔舔,歪着脑袋发呆。没人知道这会儿他想的是什么,反正他开始用牙齿撕咬“人蛋”的轻云覆层——鱼乐水忽然下意识地抓紧身旁姬人锐的胳臂。姬人锐瞥她一眼,敏锐地猜出她此时的心思:她是在担心,卵生崽子是否想以这枚“人蛋”为出生后第一顿美餐,她担心卵生人类也秉承了创造者(在蒙昧时代)同类相食的习性。这些年的相处中,姬人锐对她知之甚深,能从身体语言看出她内心的想法。这个女人的心灵是透明的,满盛着仁爱、善良、同情这类圣洁之物,对邪恶有天然的抗拒。但是——生存的本质却是黑色的。
姬人锐低声安慰小鱼:“别担心,应该不会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鱼乐水听懂了。她发现自己在紧抓着姬的胳膊,自嘲地笑笑,松了手。那边,卵生人囡囡(乔治说过第二个胎儿是女性)终于顶破了蛋壳,从轻云覆层的缺口中把小脑袋伸出来,也对世界送上茫然的第一瞥。她随即发现了同类,两人面对面地盯视着,盯了很久。
这是亚当与夏娃的对视,发生在一个人造的伊甸园中。地下室里的“诸神”都屏住气息观看。
卵生人囡囡从蛋壳中挣出身体,滚落地面,也哇哇哭了一阵,然后跌跌撞撞地学会了站立。另一个家伙呆呆地在旁边看着,没有反应。这不奇怪,虽然他们的身体已经是两岁幼儿,但实际是刚出生,不会有除了本能之外的任何清晰意识。过了一会儿,他撇下囡囡,摇摇晃晃地走了。囡囡也许是依照群居性动物的本能,哇哇哭着追上去。两个身影消失在镜头之外。
对地下室里的观察者来说,尤其是对鱼乐水来说,这是非常完满的进展。几个人对击手掌,互相拥抱,然后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屏幕前,等待着那俩崽囡从另一个镜头里出现。褚贵福拍拍乔治的肩膀:
“喂,我有个新想法。‘褚氏’号飞船上新增了人体冷冻装置,肯定开支要大大增加。我打算把我最后一处别墅卖掉,大概能卖十亿吧,这些钱也给你。”
乔治回头狐疑地看着他,讥讽地说:“我可以想见,你这样慷慨,肯定是有所求吧。”这是重复第一次见面时褚贵福本人说过的话。“说吧,你那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鬼主意?”
褚贵福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看看,跟我老褚相处时间长了,把你也变成了痛快人。”他在乔治耳边低语几句。乔治显然极端震惊,呆呆地盯着白发苍苍的老褚,盯了很久。这时女助手说:
“出来了!在四号区!”
四号区的画面上出现了小崽子的身影,然后囡囡也跟着过来。乔治急忙回身观看,一边对褚说:“那件事回头再说!”但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回头说一句:
“你把最后一栋别墅也卖掉,你和家人住哪儿?”
褚贵福干脆地说:“这你不用操心,老褚我找个狗窝也能活下去。”
乔治摇摇头,不再说话,把注意力转向屏幕。那边,两个卵生人崽囡在本能的驱使下已经开始寻找食物。其他人这会儿都无暇旁骛,没注意乔治和褚二人的对话。只有姬人锐刚才半听半猜地知道了褚的新打算,和乔治一样震惊,他在紧张地观看屏幕时仍不时把目光转向褚,而褚贵福也心照不宣地笑着对他点头。
2
“褚氏”号星际飞船进展神速,超过人们的预计。“神鹰蛋”计划提出十二年后,巨大的星际飞船在同步轨道上组装成功。随后,“赤兔”号货运飞船数次升空,运去了五百零一个巨蛋舱(比原计划的五百个多了一个)和星际飞船的燃料。第二年农历二月初二,中国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赤兔”号货运飞船最后一次升空,为“褚氏”号进行最后一次燃料加注。“褚氏”号将随即起航,载着地球两百万种生物的基因,包括人类基因,开始这趟为期数十万年的漫长旅程。
“赤兔”号最后一次送货时将搭载一批人类代表,在同步轨道上为“褚氏”号送行。由于舱位有限,送行者不能超过八名。所以,这段时间内,对于送行代表的甄选是姬人锐最头疼的事,他曾笑言:其难度不亚于当年做出“启动神鹰蛋计划”的决定。
第一位代表当然是褚贵福,这艘飞船是他独资建造的,又以他的姓氏命名。这其中有一个圈外人不知道的小花絮:其实当年褚的本意并非裸捐,他虽然捐出了两百亿,但他原指望能换回一百万张船票,怎么也能卖个百十亿的,甚至更多。这点土财主式的小算盘令人啼笑皆非,也表明这位暴发户的思想境界不高。但当姬人锐断然拒绝了他的这个条件后,他仍然决定裸捐两百亿,这种气魄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这两百亿的裸捐确实弄得他倾家荡产,让他“一跤跌回四十年前”,只留下一套庄园供全家人住。
第二位代表是主持“神鹰蛋”计划的宇航专家张明先,他为这个计划的顺利实施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年在老界岭会议上,张明先显得僵化死板,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颇为不佳。但这位生性拘谨的技术专家在他擅长的领域中却是如鱼得水,可以说,他把化学动力火箭的最后一丝潜力都榨出来了。再加上该飞船不需考虑平安降落(理由以后再说),不需要考虑回程,所以飞船初始质量和最终质量的比值达到了惊人的五十,因而使飞船最高速度提高到接近四十千米每秒。从工程实施的进度上说,他也榨出了最后一滴油,“褚氏”号飞船从设计到制造到组装,仅仅用了十二年时间。内行都清楚,在一项已经发展得炉火纯青的技术中又能榨出这么多的油,张明先的功勋只能用伟大来形容。但即使如此,也只不过把“褚氏”号飞船原计划六十万年的行程缩短到四十五万年——仍是漫长得可怕。
在上帝的国度里,人类的努力实在太渺小了。
第三位代表是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也是这个项目的大功臣。他负责新家园生态系统的设计,包括“人蛋”的设计制造,包括收集生物DNA。按科学界最新的估计,地球上共有近八百万种生物。当然这么多的物种基因不可能也没必要收集完全,乔治收集了两百方种生命力最强悍的(以微生物和低等生物为主),能够确保在新星球上建造一个完整的生态圈。他还主持了十次卵生人的孵化实验,使这项技术炉火纯青。实验是在极端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外人均不知晓。
上述三位代表被首先选定还有一个秘密原因,姬人锐没打算对其永久保密,在飞船起航后就会公布。
第四位代表是一位不速之客——在飞船预定起航日期的半年前,罗马教会给“乐之友基金会”发来一封措辞委婉的函件,询问可否给教宗本笃十七世留出一个座位,因为“宗教代表不能在这样的历史时刻缺席”。这份函件让“乐之友”们吃了一惊。虽然近半个世纪来,梵蒂冈教廷越来越开明,他们与时俱进,接纳了不少科学思想(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论);但另一方面,教廷也一向非常谨慎地与那些“过于展示技术力量”的场合保持着距离。原因嘛其实很简单——当人类飞船轰鸣着冲向太空时,飞船导航图中不会标有伊甸园的方位。科学技术展示力量时无可避免地会冲击对上帝的信仰,何况这次飞船发射还是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
所以,教廷这次的主动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姬人锐没有犹豫,立即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诚邀教宗作为“人类代表之一”参加这次盛会,只要教宗的身体能够适应太空航行。只是,很可惜只能给教宗留一个船位,不能带随行人员。教廷对此表示完全理解。此后是数月的忙碌,六十五岁的教宗顺利通过了身体检查和太空速成训练,这个代表名额也就确定是他了。
第五位代表是楚天乐,他作为代表是毫无争议的,问题也在于他的身体。经过谨慎的检查和太空训练,最后结果令人欣慰。虽然他病残体弱,但奇怪的是,他对于超重和失重反而没有一般人敏感,也就是说,他对太空飞行有更强的承受能力。这个代表名额也就定下了。
第六位也随之确定——鱼乐水。她不仅是“乐之友基金会”的代表,还要兼任教宗和楚天乐的保健医生,兼任教宗的翻译,兼任舱内摄影记者(舱外的摄影则由附近的一颗同步卫星负责)。
第七位是中国**代表,现任贺国基办事处主任林秉章。
第八位是联合国代表,SCAC秘书长阿比卡尔。阿比卡尔在联合国秘书长之位上干了两届,有力地促进了全世界的救世行动。他发现SCAC“首席执委轮流坐庄”的组织形式太低效,不能满足形势的需要,便促成SCAC在五位军人执委之下设了一个文职的常任秘书长,不受任期限制——事后有人说,这些规定纯粹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当他从联合国秘书长职位上退下后,便屈尊转任了SCAC秘书长,一点不在乎职位上的“由大做小”。他在这个低级职位上仍然非常强势,人们说,在灾变当头的特殊形势下,这个“小秘书长”的作用其实并不亚于“大秘书长”。
现在,八位代表中的六位国内代表都已在北京机场聚齐,将乘机去海南岛的文昌发射中心。
进了机场贵宾室,在迎候的人群中,他们首先看到一副轮椅,上面坐着一位形销骨立的老人,推轮椅的是已经二十三岁的贺梓舟。鱼乐水急忙推着天乐的轮椅加快了脚步,两副轮椅面对面停下,天乐欠起身,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贺老,有几年没见了,您九十岁大寿我也没能去。今天您不该抱病来的。”
老人虽然体弱,精神还不错,目光明亮如昔。他笑着说:“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说实话,当年神鹰蛋计划启动时,我根本没料到自己能活着看到飞船上天,所以,你想我会放过今天的机会吗?可惜身体不争气,要不小林那个船位应该是我的。”他笑着对林秉章说。
两边的人互相见面,匆匆交谈了几句。贺老对时事仍保持着关注,知道楚天乐十四年前提出的“局域空间收缩”假说继续得到观察支持,蓝移中心环带区和蓝移边界都向外迁移(拓展)了十几光年,离地球最近的几颗恒星的蓝移在加大,与理论值吻合得很好;也知道联合国SCAC麾下的“02工程”已经有了突破,在实验室实现了冷聚变,十年之内就可以进入工程应用;还知道天乐进行新法治疗后,病情已经稳定,其实楚天乐能活到三十六岁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胜利了,只可惜楚氏夫妇至今没有孩子。贺老问:
“下一艘播种飞船什么时候能上路?当然它肯定是核聚变驱动了。”
“对,是核聚变驱动。最高船速应该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飞船上天肯定在十五年之内,力争在十年之内。”
“那我还要努力多活几年。小鱼,小楚,下艘飞船起航时我不满足光在这儿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轨道上,顺便在那儿过百岁生日。你们得预先在‘赤兔’号上为我留一个船位。”
天乐笑道:“一言为定。”他问推轮椅的贺梓舟,“洋洋,博士读完了吧?”
“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儿报到。”
“欢迎。洋洋你还记得不,你十几年前提的那些问题,还有你立下的壮志?这些年来,关于你说过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渐有了一点儿想法,等你来之后咱俩好好谈谈这件事。实话说吧,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来就要开始研究。”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块儿讨论的。”姬人锐的儿子姬继昌与他同校,比他低两届。
迎候的人太多,无暇多谈,他们匆匆与贺老告别,继续往里走。前边是乘另一个航班刚刚赶来的褚贵福。楚天乐近期未见他,乍一见面不免感慨,这位在财力上“一跤跌回四十年前”的财界大鳄,看来在穿着风度上也“一跤跌回四十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档,中式对襟上衣,中式长裤,圆口布鞋,光着头,项间和手指上的粗大金饰全都消失了;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深镌,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筑队里的苦力。天乐和妻子对视,不由对褚贵福生出敬意,觉得他脸上那道刀疤也不那么狰狞了。这两年姬人锐多次带着敬意谈起他,说褚贵福虽已倾家荡产,但也不会穷得维持不了个人的享受。关键是褚在心境上已经“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于“穷人”,也以穷人的生活水平来磨砺心智。这么着他就能心无旁骛,粪土钱财,咬死他的人生目标不松口。而他晚年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人生目标:
留住褚家的血脉,把它们送到灾变区域之外。
那次观看孵化实验后,他果然践诺,拍卖了仅剩的一套供全家人居住的房产,以资助一项追加的秘密计划。用他的话说,老伴儿已经上天堂,他自己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没必要再留一个窝了。姬人锐曾感慨地说,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家伙实在是一个英雄,一个殉道者。
今天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寥寥几个:他的大儿子、儿媳和两岁的孙子。这也是他最小的孙子。孙子显然很恋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丢手,用嫩脸蛋贴在他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楚氏夫妇走过去与他握手,鱼乐水笑问:
“褚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么没来送你?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左妻右妾前呼后拥的威风样儿。”
褚贵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个小老婆吧。娘的,我裸捐之后,她们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脸的,难得见到一丝笑模样。我烦了,让她们带着儿女全他妈滚蛋,想嫁谁嫁谁。反正我对得起她们了,给每人都买了那么贵的船票——十亿元一张!”
这些年来,乔治其实已经对这个粗俗家伙心怀敬意了,他用倍儿溜的中国话打趣道:“非常可惜,她们再嫁之后,你的那些儿女是不是不再姓褚了?”
褚贵福咧嘴笑道:“不姓褚也是我的种,我这人只在乎实打实的东西,不图虚名。”
众人大笑。
要登机了。褚的家人在登机口与他话别,小孙子脆生生地喊着:“爷爷再见!”据说褚把那个秘密计划连家人也瞒着,所以儿孙们并不知道此次生离即为死别。褚贵福笑着与他们挥别,转身进了舷梯。这位七十二岁的老人身体很好,走路咚咚响,脸上也没显出什么离愁别绪。人群中知道那项秘密计划的人,像张明先、乔治、楚氏夫妇,都不由得在他身后暗暗交换眼色,目光中盈着钦敬。
当然褚的离愁别绪还是有的,在飞往三亚机场的两个小时中,褚贵福不像平时那样健谈,也没讲他最拿手的荤笑话,而是静静地坐在一等舱里,两眼炯炯地盯着窗外。楚天乐等也有意不去打扰他。
到了三亚机场,再乘车赶往文昌,其他两位代表和姬人锐已经在文昌发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远就看见了高耸的“赤兔”号货运飞船,旁边是高大的航天器总装测试厂房和加注与整流罩装配厂房,像是三根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记者早早就迎候在路边,相机和摄像机如同茂密的丛林。车队在人海中缓缓前行,到了贵宾室,鱼乐水用轮椅把丈夫推下汽车。姬人锐在门口迎候,他身边是一位穿白色带兜帽短斗篷、戴白色无边便帽的老人,这身纯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显眼。鱼乐水低声对丈夫说:
“教皇!咱们快点迎过去,向他致意。”
楚天乐也早就看见了,轮椅未到前,他已经在轮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笃十七世急步赶来,把楚天乐的身体按回轮椅,接着——教宗蹲下身子,以便在同一高度同楚说话。早就蜂拥而来的记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珍贵的镜头,纷纷拍照。
可惜记者们被警卫隔得比较远,听不见二人的谈话,否则他们一定会拟出耸人听闻的标题。
教宗本笃十七世微笑着说:“很荣幸见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鱼女士和楚先生。”
“教宗阁下,我和妻子也很荣幸。”楚天乐恳切地说,“衷心感谢阁下亲自赶赴同步轨道为‘褚氏’号送行。”
“我应该来的,我要来感谢你们。你们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遥远国度里创造生命。你们正在书写新的创世记。”
楚天乐稍一愣,这句话的宗教意味太重,与他平时习惯的理性思维一时不能衔接。“褚氏”号飞船并非创造生命,只是向蛮荒星球散播“现有的生命”;而且几十光年外的“遥远国度”似乎不好纳入耶和华的管辖,须知袍老人家可没有宇宙飞船做代步工具。鱼乐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触触他的脊背,侧旁的姬人锐也忙对楚天乐使眼色。楚天乐对两人微微一笑。他俩今天是多虑了,即使没有两人的提醒,楚天乐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失礼的。他顺着教宗的话意,恭敬地说:
“谢谢你的高度评价。我们尽量做得让主满意,也希望祂保佑我们成功。”
以他的脾性,能说出如此得体的外交语言,实在是很不容易的。鱼和姬放心了,相视一笑。但三个人都没预料到教宗的反应,只见教宗摇摇头,坦率地说:
“主不会干涉尘世。你们一定会成功的,但成功只依赖科学,依赖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过,你们确实是在书写新的创世纪。主一定欣喜莫名,袍将永存于你们的伟业中。”
这番话让楚天乐吃了一惊,也暗生敬意,觉得两人的心灵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资料中对本笃十七世的介绍,说他在登基前长期担任宗座圣经委员会主席和国际神学委员会主席,但从不热心神学问题的讨论。他曾一再申明,对《圣经》的研究和信仰贵在“体悟大义”,但要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对于一个教宗而言,这样的见解是极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乐想,如此开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干涉尘世、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和无神论信仰能有多大区别呢?应该说本质上并无区别。甚至可以说,教宗对“神鹰蛋”计划的评价虽然带着宗教意味,实际比科学界更为深刻。科学家们终日沉浸在具体事务中,心目中只把它看做一项“伟大的工程”,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层面。他们确实是在(代替上帝)创造一个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几十光年外的蛮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类,那么对于后者的心智来说,“神鹰蛋”计划只能被理解为神力和神为。
现在他理解了教宗为什么会主动前来送行。
教宗左右看看,问:“马先生没来吗?”
“没有。他最近身体不好,我婆婆和妹妹也没来,都留在山中陪他。”鱼乐水说。
“很遗憾没能与这位哲人见面。”他面向鱼乐水,“我看过你十四年前那篇报道。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文中马先生对于‘活着’的论述,那段论述十分精辟,应该用金字镌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顶上。”
“谢谢!”鱼乐水快活地说,“我会把阁下的话转达给公公。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这种场合无暇多谈,教宗站起身,掸掸膝盖处的尘土,同二人告别。后边的联合国代表阿比卡尔迎上来同众人握手,笑着说:
“首先要祝贺你们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锐先生,我的低届同学,你把‘褚氏’号飞船在技术上的成功拓展为更为成功的公关行动,有效疏导了社会情绪。”他直视着楚天乐,坦率地说,“但我更希望早日实施真正的人类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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