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六十九章 老牛与阳光
第1284章 老牛与阳光
自章越在太学里将王安石的字说下架之后,王安石不仅不认为自己的字说错了,还为自己的余生找到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那就是对字说重新删定一番。
不少读书人追随王安石来至钟山请教字说。
王安石欣然传授,口讲手画,往往随意发挥,比字说书上内容又多了十几倍不止。学生络绎不绝地来江宁请教。
当然对于反对王安石的人来说,老王又开始穿凿附会了。
但王安石就是有一口气,你越说我穿凿附会,我便越写给你看,看看到底谁是真的。
他便睡在定林寺之中,就在禅房床前置一笔砚,笔砚前放一灯笼,然后将窗户四面全部掩住,不让一点光亮透进来。
旁人有书信递给王安石,王安石拆开封皮看了一眼谁写的,就丢在一旁,然后倒在禅床上大睡。
睡了一半,王安石又起来写字说。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写字说。甚至王安石睡梦之中也是念念有词,对腹稿进行敲定。
等醒来后,王安石便书写,有时候写不了数字,又躺到禅床上去睡了。
王安石不仅要写,还要将批评者认为他穿凿附会的地方,全部融会贯通,一以贯之,形成一门‘义’理。
以此来统御他字说中的理论。
王安石一边写,一边嚼石莲以助其思路。王安石桌案上常置着百余颗石莲子。有时候石莲吃完了,他也不知道,顺手往桌上一摸后,拿来手指头来就啃,最后将手指啃出血来也不知觉。
王安石作学问就是有这么一等不死不休的精神。
也因为要与章越斗一口气,王安石倒也放下了久在高位退下后,无事可做的情绪,以及多年来官场清议给他带来的伤痛。
整个人在江宁重新焕发了斗志,立要与章越在这场学术之争中分个高下。
王安石还不断推行他的学说主张,甚至还用《字说》强行解释佛经,结果遭到了挚友法秀和尚的吐糟。
这日王安石出禅寺骑着黑驴返回半山园,身上就带十几块烧饼,一名老卒相随而已,方才在路上将看过书信拾起再看一遍,这时看到了邸报上了‘考成法’,不由惊叹。
王安石不由惊觉地坐在钟山的石林之中,沉思良久忽听闻道有人叫唤道。
“大丞相,大丞相!”
王安石睁眼一眼,原来是昔日的部下蒲宗孟。
王安石看向蒲宗孟非常高兴地道:“传正,不是明日方至吗?”
蒲宗孟道:“宗孟为了拜见丞相路上快了几步,抵至半山时,知大丞相在山上禅院故急不可待,来寻丞相。”
“丞相多年不见,神采奕奕,如此宗孟就放心了。”
王安石气色当然非常好,与刚退至钟山时大大不同。他闻言大喜,从石上起身道:“甚好,我与你沽几壶酒去!”
蒲宗孟感慨道:“丞相不饮酒,却始终知我好酒矣。”
王安石:“吾道一在慈,一在俭,但有朋自远方来,又岂能拘泥。”
蒲宗孟黯然,他为官一是好杀,二是荒于酒色,三是奢侈。王安石也是有所规劝。蒲宗孟昔不以为然,这一次欲从翰林学士进位二府。
结果被章越拿着御史的劾疏质问道:“我听说你昔日为太守时,每日要厨下煮十羊,十豚,夜间归郡舍里一夜要点三百烛!”
“郡吏言百姓不堪重负,要你裁减些许,汝愠道,汝要使我坐暗室忍饥否?”
“汝到了京中奢靡犹自不改,每日洗浴不说,还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说。”
“每浴非用婢子数人,汤五斛之数不说,仅烧水劈柴便不知废去几何!”
“若用你如何正天下风气?岂可为天下官员之表率?”
过去官员都是十日洗一次澡,因为烧水劈材之事很麻烦。特别是汴京这样四处无树林的地方,有时候砍一担柴就要用去一名男子一天的功夫。
所以柴火很贵。
天天洗澡绝对一件非常奢侈的事。蒲宗孟不仅洗澡,还大小洗手,大笑洗脚如此奢侈,在官员百姓中造成不好的影响。
蒲宗孟见章越如此批评,也是黯然离开。这一次改制,不少原先屈居其下的官员都得到了升迁,唯独蒲宗孟丝毫不动。
他知道在章越手下没有升迁之机,故请出外,这一次路过江宁见一见王安石就要上任去了。
见王安石也批评他奢侈,蒲宗孟也是郁郁。
二人边走边聊,蒲宗孟谈及改制,也想听听王安石一二言语,试探口风,申述一下章越为相后对新党官员的排斥和打击。不过王安石没有说,反是拿起邸报问道:“这考成法你知道吗?”
蒲宗孟道:“正好是宗孟出京时,论断之事。”
“以往朝廷改制都是另设衙门,譬如之前……”
王安石道:“你以三司言之。”
“是丞相,之前三司主财政,吏人千余名,实为公人所左右。薛向,曾布任三司使,后来都反对了丞相。之后不得已设司农寺专掌常平等计,但吕惠卿仍不得已与章惇一并放了把火,烧了三司。”
衙门效率奇慢,对变法之事阳奉阴违,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宋朝的一贯经验就是新设一个部门架空原来的部分。
比如用三司架空户部,后来又绕过三司,用司农寺收取青苗,免役钱收入的一块。
就好比这个部门你王安石使唤不动,就是新组建一个部门取代他。这样可以避开裁人这个得罪人的风险选项,至少让你们保持着官位。
所以宋朝冗官之多,衙门之多也是这么来的。
现在元丰改制与熙宁变法不同是什么。
王安石当时主要是求财,国库没钱了,用‘理财’的办法从民间筹钱。
而元丰改制的目的,就是避免朝廷政出多门,效率低下,最后达到名实合一。
王安石道:“如今改制半年,也合并了不少衙门,难道朝廷上仍是积塞如故?”
蒲宗孟道:“是,这是多年旧习所至。衙门里不少老人,难免怠慢事,此事就算都省吏人也不免如此。”
简而言之,你要想官场上办事给你开特殊通道,这都是要用‘人情’来换的。甚至官员间有小过节的,相互刁难,彼此卡流程都是常有的事。
你要去催,答一句‘考虑’,又不是不给你办,只是我在考虑。至于考虑到什么时候,就看我心情和你的态度了。
因此你当了官想通过正常渠道办点事,都要面对求人,跑关系,费口舌的局面。所以朝中无人莫做官。
这点别说普通官员了,连中书门下二省的官员都是这般。
所以说才有了考成法。
考成法不是绩效,而是责事。
绩效是你一个官员在规定的时间内干了多少工作。
而责事是针对事,每件事都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完成一事就在底簿上注销。
这样底簿有两份,上级对下级进行考核,完成一事销一事。每个月都要考核,完成了以后为升官之嘉奖,完不成就等着处分。
每一个事流程到谁了,都有个期限,不然每个人都给你拖个十天半个月,都不知卡在哪个环节,最后达到使政令通畅。
当初王安石变法到了三司推行不下就是这般,那些吏员想尽了办法与朝廷斗智斗勇。
王安石问了蒲宗孟道:“若有此考成法,当初吕惠卿是否仍要烧三司?”
蒲宗孟道:“未可知。”
“官场上之事难运转推动,一是官贪,二是官散,三是官闲。”
“官贪要钱财,官散则散漫,最后是闲官,朝廷上下这样官员最多了,也是空耗俸禄最多。若有考成法,让这些官员稍办些事也是好的。”
王安石道:“不错,考成法可以整顿吏治,但最要紧还要善于用人,必须双管齐下才是。”
“丞相高见!”蒲宗孟见王安石没有反对章越的意思,暗暗失望,但也不便表露自己态度。
蒲宗孟最后试探道:“不过丞相我看此法推行下去,官场还不反了天。再说了考成法也不是一劳永逸之事,这面官吏各个狡猾如油,未必没有对付的办法。”
王安石道:“这是他章度之的事。”
蒲宗孟掂量了下道:“宗孟担心章度之借考成考核之名,实为操赏罚之权,大举排除异己,树立私党才是他真正用意。”
王安石道:“这些年度之治天下虽不算宽和,但也不严厉,不至于如此吧!”
蒲宗孟道:“丞相,我看他章度之是图穷匕见了,他只有一年宰国之期,难保他不干出什么事来了。”
“当今这天下也只有丞相能治得住他啊!”
王安石看了蒲宗孟一眼,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图穷匕见呢?当初王安石与元绛,陈升之一起反对章越的募役法,而今他已没有这个心力了。
王安石笑了笑,示意蒲宗孟与他一起坐在石上。
“吾老矣。”王安石算是回答了蒲宗孟,此刻钟山山林中鸟声趣趣,午后阳光正好穿透林叶间落在了地上。
蒲宗孟平日养尊处优,受不了一点阳光,左右立即给他撑伞,也罩住了王安石身上的一缕阳光。
王安石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然后道:“钟山四野骑驴翁。”
“去随老兵或自程。”
“他日转世来作牛,”
“一缕阳光伴我耕!”
左右见此大惭,王安石此话如同说你挡住我了。
他们立即给王安石撤去了伞。蒲宗孟心道,丞相竟自比老牛,来世就贪慕这一缕阳光,此等胸襟,我实自愧不如。
……
而身在中书省的章越在处理政务之际,将蔡卞奉上王安石改进版的字说看了一遍,看完一脸感叹无语的表情。
在他看来,若老王将字说写作一本说文解字倒也不错,但非要将一堆‘义理’往里面凑,又往里面掺杂了很多佛老思想印证他的说法。
这就不好了。
当即他命人送去几块写着奇怪字符的龟壳给蔡卞,让他给王安石寄去,如此说不定王安石就不会对字说孜孜不倦地钻研了。
这事也告诉了章越一个道理,你方向错误了,越努力错误越大。
所以说中庸之书为何要提到四书范畴?
到底何为‘中’?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方向选错了,一切都是白忙。
章越想到这里,看着案头越积越多的公文,也是悠悠出了会神。
王安石的字说还是蛮好看的,引经据典,博引旁政,令自己不知不觉地摸了半天鱼。
以至于公文堆积如山。
不过他也明白身为官员谁不想偷懒摸鱼,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他章越何尝不也是摸鱼的高手。他搞这考成法也不想将人逼得太狠。
可是他没办法交代啊。
王安石熙宁变法着重是理财,而他元丰改制要得是改进效率。虽说合并衙门,杜绝了政出多门的弊病,免得下面官员推诿事情。
但是改制之后,政府效率还没有提高啊。
下面的官员要么懒,要么贪,要么庸,朝廷的政令到了下面都推动不了。章越他没办法交代啊,如此他的元丰改制就成了败笔。
为了减少吃拿卡要环节,必须用考成法推动下去。
将官场的风气整肃一番,让官员们以政绩为本。
所以电视剧里常有一句,耽误了某某大人的事你担当的起吗?
下面官吏一听马上听话就办。官员办一个事,都要一路磕头磕过来。更不用说老百姓了。
所以考成法必须推行下去。
只是明朝的考成法以钱谷为考量,而章越则是责事为本。
想到这里,章越将中书的处理了差不多了,这时候韩忠彦入见。
章越道:“以后以中书官制详定司,议定考成法具体章程,你来兼此大权,考成天下官员!”
韩忠彦欣然,这可是大权在握的事,然后问道:“若考成不佳的官员怎办?”
章越道:“一切予以裁撤!”
韩忠彦哈哈大笑道:“快哉,快哉,好一桩爽快事。”
章越徐徐道:“不过第一年规矩不要定得太严,要给下面官员一个喘息和适应之机,其后再循序渐进为之。”
韩忠彦道:“那裁撤后的官员,是否从太学补入?”
章越道:“此事我与李清臣慢慢商议,你办你的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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