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溪园会
骄阳似烈，格天井一片天光透亮，懒懒地在庭院铺开仿佛要将其烤化。少女闲坐于廊檐之下，淡看云卷云舒。
再走近些——
穿过满堂庭院深深，刻印在画架上a4画纸面上的风景在笔下渐具雏形，栩栩如生。廊檐下肆意挥霍的画笔、颜料管以及随风哗哗翩飞的画卷，都含着少女的满腔热血与青春。
此刻满树的樱花含苞待放，犹如抱琴遮面的含羞少女不见真容。
川崎希子快如轻蝶的纤手在画卷上停留，思绪犹豫片刻。
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画卷上是色泽柔美动人的樱花林，望眼欲穿。或许是仅仅凭借臆想，画卷上的成果美则美矣，缺少了一种绘画的灵魂。
二月下旬之前她就要回涉谷，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留在横滨等樱花怒放了。
她想要凭借自己满腔热血写生来的风景画，诚心实意地打动佐藤大师。
最好的选择就是樱花。樱花作为日本的国花，自古以来被各人赞颂不绝——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但时间不等她。
焦急片刻，川崎希子烦躁地一把撕下画架上的a4画纸，任凭庭院的穿堂风将它哗哗吹向远方。
思绪千丝万缕地缠绕，仿佛要控制神经中枢将它吞噬，咀嚼。
黑川伊佐那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他随意地派遣斑目狮音去开门时，玄关处随即便传来的是怒不可遏的争吵声。
斑目狮音慵懒地轻抬眼皮，眸底映出那张脸时多天来积攒的怒火不可抑制地如火山般喷发。
“怎么是你这个女人？！”
川崎希子侧过头，目光往玄关内探索：“我找伊佐那。”
“伊佐那不见！”
“你给我让开。”
窗棂边的薄帘被拉得严实，强烈的光线透过窗帘只留下淡淡斑影。
背对着窗帘的人影从客间挪到玄关，浑身上下传来的压抑和低沉令人不寒而栗，那双深紫色的眸子泛着细细碎碎的冷光。
“吵死了。”
语气淡淡，却让气势跋扈的斑目狮音瞬间恭敬。
黑川伊佐那将目光落在川崎希子身上，仿佛是一种施令。
川崎希子想，或许她就不该来找他。
干巴巴地开口：“那个……明天你有时间吗？我想让你陪我去「三溪园赏梅会」。”
黑川伊佐那愕然一瞬，同一种“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的目光瞥她一眼。
“为什么要我陪……”
“什么？你们这是在约会吗——！”望月莞尔从客间中弹跳而起。
黑川伊佐那颈侧迸出青筋：“闭嘴。”
语毕，才重新把视线撇给她：“为什么要我陪你去？”
川崎希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在横滨只认识你，所以就只能来找你了。”
黑川伊佐那蓦地冷笑出声，满目揶揄：“怎么像你是来捡漏的。”
川崎希子：？
她又得罪这位大爷了？
“……总之，总之啊，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陪我去，伊佐那君。”
黑川伊佐那去了，但又后悔了。
事实上，他本人扮作劳苦力的角色。怀里夹着川崎希子的画架，一手提着分量不轻的美术工具包。
川崎希子呢？
她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随手逗玩枝头含苞待放的樱花骨朵，满地的烈日一泻千里而下，透过树缝间洒下片片斑驳陆离。
黑川伊佐那青筋凸起。
三溪园属于日式传统庭院公园，曾被誉为「园中佳丽」。古建筑坐落一片怒放的红梅艳丽而妖冶，缠绕着香气四溢，绮丽如梦。
薄如蝉翼的迷雾中，影影绰绰地勾勒出廊檐外的梅色艳绝。远方的富士山山顶终年积雪，宛如芦苇尖上肆意点缀的薄雪。。
二月初旬的春梅花带着初入人世的娇态，娇嫩欲滴的花瓣间还点缀着清晨的露珠。
三重塔古建筑古老而神秘，傲然林立于一片红梅林之上，隐隐约约能一窥风采。
川崎希子支好画架，含蓄待发的a4画纸等候着轻巧的纤纤玉手创作。颜料管与画板准备就绪，川崎希子轻抬下颌，双眸微微眯起。
黑川伊佐那忍住怒气挑眉：“所以其实，你叫我出来就是看你画画？”
川崎希子十分心虚。
“呐，赏梅是关键，画画只是顺便。”
黑川伊佐那：我怎么不信呢？
写生，视觉于手感的双重结合。在目视四方的同时，要保证手下画笔的娴熟。着色尤其重要，双手必须轻如快蝶才能保证画卷上色彩不重裂，否则会讲画卷的美感大打折扣。
川崎希子奋笔急画，为了体现出红梅薄如蝉翼的艳丽与悦目，画板上五彩斑斓的颜料必须发挥重要作用——根本作用在于她的技巧与手速。
艳如残血的梅色被纤手蜻蜓点水般缀过，后知后觉的颜料弥漫渲染，成就一片惊艳夺目的梅林。
黑川伊佐那眼见着神奇的绘画。
从一开始平平无奇的描绘，在生花妙笔下渐具雏形，颜料的渲染如同点睛之笔。
“画得真好……！”
黑川伊佐那歪头一笑，满目天真。直到目光接触到a4画卷的一角，虚伪的面具被活生生地撕下，只剩下恼羞成怒的骨骸残烬。
“喂，你在做什么？！”
栩栩如生画卷一角，白发黑肤的少年轻抬眼皮眺望远方。人物的五官模糊不清，但却散发着神似之感。
如果非要论点睛之笔，并非颜料点缀的梅林，而是仅仅占据一角却存在感极强的少年。
这是川崎希子最满意的一幅画卷，没有之一。
“你侵犯人物肖像罪。”
川崎希子震惊：“你居然懂法律！”
这种可怕的家伙。
黑川伊佐那颈侧青筋迸出。
川崎希子面前，她总能不知不觉中拆散他维持的面具。
「清水竹邸」
翡翠色的竹林一片清静阴凉，庭院内削尖的竹管供流水声清脆不绝，日式古风的纸木门透下淡淡斑驳光影。
纸木门被小童子打开，轻叹一声：“川崎小姐，又是你啊。很抱歉，大师不见客。”
欲关上的纸木门被门外的人一手拦住，川崎希子微微挑眉：“让我见一次大师吧，我带了画礼。”
小童子微微迟疑。
川崎希子煽风点火：“我来这么多次，咱们怎么说也有萍水相逢的感情缘分了，我明天就要回涉谷了，就让我见见吧。”
小童子微微蹙眉，半晌后侧开身子：“不要扰了大师的清静。”
谢天谢地。
她川崎希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穿过玄关，墙边两侧是早已声名鹊起的画卷。木台上珍藏多年的画笔上了些年岁，似乎是佐藤大师年少时第一次用的画笔。
穿过竹帘，客间内如竹林般阴凉，炉火星星点点的光芒熠熠闪烁。茶香四溢的茶壶缕缕轻烟直上，茶杯是宛如竹林的颜色。
和室内似乎隐隐约约听到沙沙作响的竹林声，混合着川崎希子沉重的心跳脉搏。
背对着他们的那人轻抿茶水，双眸阖闭。
川崎希子咽了一口水。
小童子行礼：“大师，这位小姐非常想要见您。”
川崎希子站直身子。
背对着的那人半晌不见回应，良久才缓缓抬起眼眸，上了花甲之龄的浑浊的眼珠却仍然清亮，微微佝偻的背脊硬生生地勾勒出威严之态。
“大师，您……您好，我是川崎希子。”
佐藤大师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川崎希子抿了抿唇，眸底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光：“我，给您带了一幅画卷，恳请得到您的指导。”
闻言，佐藤大师才抬起眼皮瞥她一眼。
“给我看看。”
川崎希子闻言如释重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画卷铺开而来。
画卷上是艳丽妖冶的梅林与远方的富士山相辅相成，勾勒出梅色与雪色的完美结合，笼罩于一片薄如蝉翼的淡雾下，栩栩如生。
佐藤大师飞快扫过，但在接触到画卷一角时目光一滞。
强烈的紧张感占据了她整颗心脏。
佐藤大师指尖轻点画卷一角，蹙起眉头若有所思：“这里。”
川崎希子的声音都在抖：“这是我朋友。”
她的余光始终追随着佐藤大师，不肯丝毫放过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剧烈的心跳仿佛会在下一秒震碎。
佐藤大师轻抚下颌的长胡，蹙眉不语。
川崎希子不敢去看他的神情：“大师……有什么问题吗？”
下一秒，一声轻笑似冷非冷。
完了。
川崎希子横滨追梦求师之旅，挑战失败。
有请下一位追梦者。
“说说幅画的意义何在。”
良久，透露出几分威严的声线在落针可闻的和室中响起，恍恍惚惚间有些不真切。
川崎希子抿了抿唇：“……就是很简单的梅林。”
这样直白的回答，让佐藤大师一瞬愕然。
接踵而来的是冰冷刺骨地怒意。
“美术的意义和真谛你都没有丝毫的明白，还有什么资格让我收你为徒？”
这样的话算是极其难听了。
千钧一发，剑张拔弩的时刻，她才会异乎平常的冷静与镇定。想想还真是奇怪，但目前显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川崎希子徐徐抬眸，眸底静谧如雾的海面风平浪静：“但是大师，美术没有定义。”
那位大师习惯了外界的众星捧月，显然许久没有人敢跟他对峙了。
“我选择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写生，仅仅只是为了让给您一幅画礼以表心意，并非是为了刻意去营造所谓的意义。”
“意义也没有定义，生活中最平淡的事物也可以称得上是意义，我想要拿出的是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不会去迎合别人而故作深沉地去回答问题。”
庭院内竹管水流声潺潺不绝，甘露随着台阶上的青苔一流而下，在落针可闻的和室中清脆异常。
纸糊窗外夕阳将至，揭开晚霞的幕帘冉冉升起。天幕流云浮动在瞬间变幻万千，听起来仿佛一场盛大的雨。
对面那位佐藤大师目光凛然如刀，瞬间刺入致命之地。
时间滴滴流逝。
他终于作出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丫头。”
“……川崎希子。”
她刚刚明明已经说过了。
佐藤大师抬手——
一巴掌怒拍在川崎希子肩膀上，神色愤愤不平：“不错啊！你这丫头。”
“我知道……很抱歉打扰……！”川崎希子眸中盛满一汪泪水，意识回笼后猛然抬起头：
“您说什么？！！”
佐藤大师轻嗤一声：“我可没有夸人第二遍的习惯。”
“你画技一般，手法不够绝妙，着色不够利落……”
川崎希子：？
到底是夸她还是讽刺她？
“不过——”
佐藤大师微微抬头，目光所向的是客间规模最大的那幅画卷，一瞬间陷入沉思：
“天赋勉勉强强。”
川崎希子强忍住心脏的猛烈跳动，整理好呼吸，小心翼翼：“这么说，您愿意收我为徒……？”
“我是看在你画卷角落的少年神似才收你的。”
佐藤大师缓缓抬眸，客间墙壁上规模最大的那幅画卷是他的成名之作，是几十年从事美术生涯以来的最高荣誉。
这一眼，望眼欲穿。仿佛在看那幅画时陷入沉思，又仿佛在看过去的曾经。
真是充满感慨的眼神呢。
川崎希子想。
“不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资质平平，九分汗水才能成就现在所谓的我。”
川崎希子敛下眉目，语气渐渐柔和下来：“但确实很多人都崇拜大师。”
佐藤大师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对了，你多大了丫头？”
“刚过十四岁没几个月。”
“……”佐藤大师神色以肉眼可见的裂开，青筋凸起，咬牙切齿：“真年轻啊……真令人羡慕。”
想他当年也是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怎奈岁月摧残，硬生生被时光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背脊佝偻的糟老头子。
川崎希子努力想好措词安慰，有些手慌脚乱地摆摆手。
“大师不过也才六十多岁，正是！正是……享乐之年。”
佐藤大师：“……”
他倒希望她别开口说话了。
黑川伊佐那垂眸一扫，远处不明物体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冲他而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令黑川伊佐那一个措手不及，就被不明物体熊抱倒地。
背脊重重地摔向微凉的地面，骨椎传来的疼痛感难于忽略。
黑川伊佐那呲牙咧嘴，熊抱着他的始作俑者还压在他身上，丝毫没有顾忌到他。
黑川伊佐那：“……”
“川崎希子，给我起来。”
后知后觉的川崎希子惊坐起，满怀歉意地挠了挠头：“抱歉啊，伊佐那君。”
黑川伊佐那坐起身体，揉了揉存在感极强的背脊。
川崎希子目光炯炯，眸底银河般的碎光熠熠生辉：“佐藤大师终于肯收我为徒了！一切还是你的功劳，感谢伊佐那君。”
黑川伊佐那：？
是他的美貌震惊到了那位糟老头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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