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武夫当道
“桃侯近日,可是憔悴了不少?”
长安城,丞相府。
刘舍坐在上首主位,双目遍布血丝;
一手捧着一碗颜色灰暗,一看就口味复杂的茶汤,一手轻轻揉着额角,趁这难得的闲暇,稍稍放松起这段时日疲惫的大脑。
听闻这一声关怀,刘舍也是自顾自缓了好一会儿,才疲惫的发出一声轻叹。
“魏其侯这个御史大夫,倒是乐得清闲。”
“却是苦了我外朝——自相府以下,三公九卿各司属衙,除了魏其侯的御史大夫属衙,便也只有那宗正卿,能稍得闲暇……”
淡淡发着牢骚,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刘舍又费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从大脑死机般的疲惫中缓过劲儿来。
再灌下一口茶汤,方淡笑着问道:“不知魏其侯今日登门,却是有何要事?”
嘴上随时这么问着,面上也没流露出异常,但暗地里,刘舍却对窦婴也生出了些许不满。
——这段时日,朝堂内外那都忙的脚不沾地了!
你窦婴好歹也是当朝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更是刘舍之后,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汉相!
不搭把手帮帮忙就算了——毕竟你御史大夫属衙,主要管的是官员任免,以及监察工作,实在是专业不对口;
可就算帮不上忙,你也总不能给人添乱吧?
刘舍可不相信这个档口,窦婴找上自己,能有什么正事。
方言朝堂内外,现如今要紧的事,几乎全都集中在了汉家的新服之土:河套。
军事方面,河套地区需要在西侧的河西方向,以及北侧的高阙方向构筑防线;
而且不同于战时构筑的临时防线——这两个方向,尤其是高阙方向的防线,是要构筑成北地、上、代,以及代北地区那样的常态化防线。
简单来说,就是要在河套地区的这两个方向,集结常驻边防部队,并依托当地地形,使戍边战士处于相对没那么恶劣的战略处境。
这些事,作为丞相的刘舍虽然不需要头疼,却也是要实打实的去具体操作的。
好比说,当今刘荣一声令下,要在河套地区北部沿线,建造一座与高阙隔大河而相望的博望城。
那作为丞相,刘舍就需要居中调度,将铸城所需的物资、劳动力调运过去,同时还要把相应的程序给处理好。
等博望城建成后,又需要由刘舍出面,去和当今刘荣,以及专业人士——军方的将领们商议:博望城将来,要走怎样的一个模式。
是搞成马邑那般,以重兵驻扎,并以军属为人口的军事重镇?
还是像其他的边墙城邑那般,在城外设置军营,却也同时给将士们在城内分配住所,允许他们时不时回城,与城内百姓居住?
再者:既然是一座新城,那无论是迁军属还是迁农户,总归是要‘移民实边’的。
那若是要迁农户过去,这些移民从哪找?
总不能和秦始皇那般,再挑个任嚣、赵佗那样的将领,带着几十万老秦人就过去野蛮生长吧?
以上这些,都还只是军事层面的考量。
政治层面,刘舍需要头疼的事就更多了。
——新设置的朔方、五原二郡,由何人来担任郡太守?
相应的领导班子,如郡都尉、郡丞、都邮等等,又该如何考量?
还有这两个郡下辖的县——比如已经确定设立的博望县,该以何等原则考量领导班子的人选?
若是寻常郡、县,甚至哪怕是战略意义普通一些的边墙郡县,这些事儿,刘舍都不带管的。
直接一股脑丢给御史大夫,让御史大夫提供候选名单,再由当今刘荣去拍板决定,又或是朝仪表决就是。
但朔方、五原二郡是新服之地,战略意义又过于重要,饶是再怎么乐意做甩手掌柜、再怎么不在乎坊间‘幸佞丞相’的评价,刘舍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偷懒。
甚至于,就连五原、朔方二郡将来的发展——当地以什么作为经济核心,是农业还是畜牧业之类,也都是刘舍推都推不掉的职责。
所以这段时日,刘舍很忙,也很累。
不单是繁杂的政务,让年事已高的刘舍身体劳累;
那一件接着一件,一桩接着一桩的,需要刘舍去考虑、权衡,甚至是直接拿出方案的事务,更让刘舍感到精神疲惫。
在这种时候,刘舍真的很想在相府外贴出告示:除非来帮忙,否则别来烦本相!
就是在如此关头,窦婴来了。
窦婴能干嘛?
且不论他御史大夫的职务,与‘帮忙’这两个字半点不搭边;
就算是从能力的角度上来说,窦婴这个当世‘大儒’,外戚出生的大将军,又能在这种有关具体政务的事情上,帮到刘舍什么忙?
几乎是看到窦婴的瞬间,刘舍便做出判断:窦婴这厮,肯定不是来帮忙的。
不是来帮忙的,倒也没什么。
毕竟刘舍是丞相;
虽然很累、很不想见人,很不想注意力被其他琐事分散,但若是有需要自己这个丞相去处理、去决断的大事,刘舍再不情愿,自也是要该见人该人、该办事办事的。
但窦婴!
他!
能有什么大事?!
“却也说不上要事。”
“只是近来,朝堂内外都多有繁忙,某御史大夫之身,列当朝三公,实在是有些惶恐。”
“这才登门拜见,想要看看桃侯这丞相府,某有没有什么能搭把手、帮上忙的……”
几乎是在窦婴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刘舍那写满疲惫,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强挤出笑意的面容上,便当即闪过一抹暴躁!
果然没有正事!
至于窦婴那句客套性质的‘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则是被刘舍本能的忽略了。
还是那句话:窦婴,是‘当世大儒’,又是外戚出生的大将军,先孝景皇帝的母族外戚;
这么一个人,你让他治学、研讨经典,那对窦婴肯定是不在话下;
让他去专门负责一个工程之类,背靠着窦氏外戚,也大抵出不了岔子。
便是打仗——好歹也是做过大将军的人,虽然打不出什么旷世骇俗的大胜,如以少胜多、以弱敌强之类,但终归也是勉强能用。
但就是这具体的政务嘛……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觉得这窦婴,能堪相府之重?”
暗下嘀咕着,刘舍面前却依旧是笑意盈盈,静静等候着窦婴的答复。
——毕竟人家的学术地位摆在那儿,又是武勋傍身、背靠当朝太皇太后的外戚;
即便暗下再怎么不解,表面功夫,刘舍总还是愿意做的。
虽然没有从刘舍的话语、神情当中察觉出一样,但不知为何,窦婴也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
儒生嘛;
脸皮薄。
当即面上就有些挂不住,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强笑两声。
好不容易将心里的别扭压下去,窦婴才总算是正了正色,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于朝中政务——尤其是相府,某向来不甚熟稔。”
“然今,某蒙陛下、太皇太后不弃,任御史大夫,位三公之列;”
“假以时日,便是忝居相府,为汉相宰,也是有的……”
略有些羞涩的说着,窦婴还不忘尬笑着抬起头,向刘舍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待刘舍皮笑肉不笑的将眼神从自己身上移开,窦婴才继续道:“平日里,想要向桃侯请教相府政务,却碍于种种,不便开口。”
“恰逢此番,相府政务繁忙,正值用人之际~”
“咳咳;”
“这才厚颜前来,想要借着从旁辅佐桃侯之名,稍熟相府之事。”
“——如此关头,本不该贸然叨扰;”
“只太皇太后再三敦促,某便是再不愿,也只得如此了……”
一番话道出口,饶是腊月凛冬,窦婴额上,也已是冒出了一层薄汗。
倒不是说刘舍这个丞相,有多么强的气势,让窦婴这样的外戚都如芒在背;
而是窦婴实在是有些‘羞于启齿’,以至于害臊的冒了汗。
见窦婴如此作态,饶是暗下仍有不愉,刘舍也已是有些不忍多怪了。
——窦婴这番话,可谓是拿捏的恰到好处。
明明是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让窦婴‘大胆去就行,有我在,刘舍不敢为难你’;
到了窦婴口中,却好似成了窦婴不愿来,太皇太后却督促窦婴学习、进步!
长辈殷殷期盼,窦婴不敢悖逆,这才厚着脸皮登门,希望刘舍能不要怪罪……
事实如何且不说,单就是这个说辞,自然是让刘舍心中好受了不少。
再有,便是窦婴这番话,也隐隐表明了此番,窦婴赶着相府忙的连轴转的档口专门跑来实习,也有当今刘荣的意思。
但窦婴的话,依旧是漂亮到让人挑不出毛病。
——窦婴没说:陛下让我来的,桃侯若是有意见,那就去和陛下说去吧!
而是在隐晦点出‘陛下让我来的’的同时,将其描述为:我好歹也是御史大夫了~
将来,是肯定要做丞相的~
若是不早点学一学怎么操持相府,将来做了丞相,岂不就要闹笑话了嘛~
从个人的角度来讲,刘舍很不喜欢周亚夫。
和周亚夫脾性无关,单纯就是吴楚乱平之后,周亚夫从太尉调任丞相之后的那几年时间,相府政务不通,几近停摆,让刘舍感到非常不满。
刘舍是幸臣、宠臣没错;
但刘舍能在朝堂之上立足,靠的可不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事实上,哪怕抛开项氏后人、大汉第一贞节牌坊的政治标签不谈,单就是个人实力,刘舍也是能到九卿级别的。
对于任何尸位素餐,占着位置不干事事儿不说,还连累别人也无法把事儿办好的人,刘舍都有着本能的厌恶。
对周亚夫如此;
对窦婴,原本也大致如此。
自打窦婴做了御史大夫,刘舍暗下便已经断定:由窦婴为相,是当今刘荣和窦太皇太后之间的政治妥协。
当今刘荣以丞相之位、以保窦氏外戚往后数十年——乃至于窦太皇太后驾崩之后数十年荣华依旧为条件,换得了窦太皇太后放手大权,让刘荣得以顺利掌权。
如此一来,窦婴为相一事,与其说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倒不如说是刘荣为了能够顺利掌权,而决定牺牲相府——乃至整个外朝几年时间。
让窦婴在丞相的位置上待个几年,过足了瘾,让窦氏外戚赚足了面子,也履行了自己对窦太皇太后的政治承诺,然后就赶紧换个能干的丞相上来,给窦婴为相这几年所积攒下来的问题、混乱擦屁股。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成见,刘舍暗地里才会对窦婴这个‘当世大儒’嗤之以鼻,甚至隐隐有些不屑与之为伍。
但当今天,窦婴登门表示‘想在相府实习一下,提前熟悉熟悉政务’,并把话说的如此漂亮,尽显情商、官商的时候,刘舍对窦婴的看法,便不由发生了些许转变。
窦婴这厮~
不会是要来真的吧?
不是在相府过罢金印紫绶的瘾,而是要正儿八经主政外朝?
如是想着,刘舍望向窦婴的目光中,也隐约多了几许诚挚。
便是面上那日常化的虚伪笑意中,也多出了一抹由衷的亲近。
——刘舍是幸臣,最怕别人说他不干事儿!
所以,刘舍很愿意做事情,同时又很讨厌那些不做事的人、很欣赏那些愿意做事情的人。
尤其是窦婴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外戚,更是让刘舍不免又高看了一眼。
只是现如今,相府是真的很忙;
刘舍再怎么欣赏窦婴‘愿意学习’的态度,也实在是……
“嗯……”
“既然魏其侯坦诚,那我,也就不与魏其侯虚与委蛇了。”
“——现如今,相府需要解决的事,大都与朔方、五原二郡有关。”
“这些事,恕我不能将其中的任何一项,完全交由魏其侯去处置。”
“如果只是想旁听、视政,魏其侯随时可以来相府——随时可以在相府的任何一个地方,向任何人请教。”
“更完全可以直接向陛下,乃至太皇太后讨教。”
···
“若是魏其侯,当真想要做些实事……”
“嗯……”
说到最后,许是不忍回绝窦婴,打击窦婴的积极性,刘舍还是迟疑了。
最终,刘舍终还是暗下咬咬牙,起身对窦婴微微一拱手。
“若魏其侯不嫌,长安东、西二市,又城外槐市,或可暂由魏其侯代掌其事。”
“——不必有所作为。”
“只须处理此三市,于平日里所生之变故,使东、西、槐三事琐无,无须通传相府,便可得到妥善处置即可。”
···
“魏其侯万莫以为,此乃吾敷衍之举。”
“——太宗孝文皇帝之时,东、西、槐三市,曾为时储君:先孝景皇帝交由晁错执掌。”
“彼时,先孝景皇帝对太宗孝文皇帝说:晁错这个人,学问是没问题的,才能也非常出众。”
“但是否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还得看晁错能否将事务繁杂的市集,给打理的井井有条。”
“后来的事,不需我多赘述,君侯也都知道了。”
···
“去岁之战过后,我汉家,必当以武夫当道。”
“魏其侯身有不便,于军中难有建树。”
“此番,许便是魏其侯,以武转文、自军入朝之转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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