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泾渭
“这狗怎么处理?”
“交给外头的小子们,教乱棍打死。”
卫赋兰原是等着被扔出去,一听这话,立时炸毛,扭身晃尾,使尽浑身解数,付出几撮毛的代价,从丫头手里溜出来,又在园子里闷头乱窜。
几个丫头分成几支围追堵截,连林黛玉身边的雪雁也翻起袖子准备下场捉他。
卫赋兰慌不择路,跑上湖心亭,身边扑来一个丫头,把他牢牢按住,又抱起来,正是雪雁。
这一抱,粉白的衣裳瞬时就污了,雪雁吓了一跳,立即把这只脏得黑不溜秋的狗抛出去。
“哪来的野狗!脏成这样!”
雪雁还没来得及拍扫胸前被染脏的地方,剩下半句【还不快弄走!】尚卡在喉咙里,脏污不堪的狗就被她抛到了林黛玉怀里。
谁也不知这只狗在泥泞里可是打了无数个滚,湿泥混进毛里,和他身上的血凝在一处,结成块状,附在毛下,令卫赋兰成了如今人人避之不及的黑狗,沾上他就等于沾了脏东西。
如今这脏东西落入一片皑皑雪色,雪白的大氅上乍然出现一块黢黑。
林黛玉正自出神,怀里骤然掉进一个东西,神思还没回转,仓皇起身,怀里的东西又掉了出去。
只听“噗通”一声,卫赋兰掉进了湖里。
镜湖之水,只到一个成年丫头的膝盖,然而到了卫赋兰这里,他脚不沾地,只能狗刨式划水。
水花四溅,打到他的眼睛里,一片涟漪中,他看见湖边过来几个丫头,举着长杆似是要来捞他,亭子里的林黛玉则撑着头静静地观赏他这扑棱的狼狈样,好像方才的一瞬惊讶只是他的错觉。
清澈的镜湖晕开一片水墨,卫赋兰身上的污泥随着这几下扑腾略微溶解,脏黑中露出几缕白毛。
长杆伸进湖里,几番戳打卫赋兰的脑袋,也不知是要救他,还是要把他按进水里。
直到胸腔里灌满湖水,卫赋兰湿漉漉的身子被竹竿挑起,总算离开了湖面。
他恹恹地,像块摊在竹竿上的破布,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轮回不休的噩梦,挣扎是为何?逃命是为何?不如速速死了算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的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
仿佛一片雪花融化在掌心,冰冰凉凉,还有点痒,他听见她低声念道:“向生畏死,莫不如是。”
接着又听林黛玉吩咐:“你去跟她们说,出了林府就放它去罢。”
甫一出花园,雪雁果然带来了林黛玉的话,话中之意,不仅免了他死罪,还让把他带出林府。
两个丫头遵其所言,把卫赋兰一路拎出内宅。
其中一个丫头揪着狗耳朵道:“算你走运,得姑娘发善心,出去记得躲起来,别再被人逮了。”
另一个道:“说起来,许久没见姑娘笑了,今日还多亏它闹了一出。”
“唉,母亲仙去,又将告别故里,她本来就多思多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委屈的。”
“听说那贾府可不一般,用的都是金碗银筷,吃的都是山珍美饈,一根人参须都比你的手腕粗,别瞎担心,咱们姑娘去了京城,一定会养得更好的。”
出了内院,丫头把狗交给小厮,嘱咐带其离府,卫赋兰被重新塞进麻袋。
最后望了眼内宅,他垂下眼皮,暗道珍重,若没有这一番波折,或许将来他和林黛玉会在京中相逢,然而眼下他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
上京?
卫赋兰抬起眼皮,忽在阴暗的麻袋中看到一抹曙光。
跟着林黛玉一起去不就行了?
扬州他不熟,进城时也未见到有人寻他,云招没有把那个卖身葬弟的姑娘安顿好,想必是回京了。
与其留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地日日挣扎在生死边缘,不若回京城,找观里的长老师父,试试能不能重新转世成人。
正思量着,耳朵里落入一道颇耳熟的男声。
“你们抬的什么?”
“说是大小姐院子里进了狗,叫我们扔出去呢。”
“行吧,你们抬到这儿就行了,我送出去。”
“好嘞,那就辛苦孙大哥了。”
卫赋兰心中一冷,四肢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真是冤家路窄,小命休矣。
这人先前自表身份时,说是贾府的门子,难不成到了扬州,依然当了个看门的?
拦路之人正是孙乙。
孙乙只当自己把狗给了母亲,并且再三嘱咐要现杀现煮,并不知她转手把狗送进了内宅,此番遇到卫赋兰,确是赶巧了。
他向来是见着府里扔出去的好东西,能捡则捡,比如磕碎了一角的瓷碗、不成套的茶具、开了线的绢布
对没人要的狗,也是如此。
因此解开麻袋时,孙乙毫不设防,而卫赋兰被送进麻袋,只是方便小厮扛着他走,他们并未捆着他。
麻袋开出一个口子,卫赋兰便趁机冲出去,跳到孙乙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吐出血沫迅速跑出角门。
孙乙目眦欲裂追出来的时候,卫赋兰已经跑没影了。
他先到人牙巷转了一圈,又绕城胡跑了一段,没找到埋葬爷爷的少年,也没见到葬弟弟的少女,还被人踩了一脚。
尾巴耳朵一齐耷拉下去,卫赋兰油然而生一种挫败感,继而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且不说耽搁了两日,就算找到人,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为人时不服输、不妥协,总跟府上对着干,父亲说他就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没了侯府公子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
近日来的遭遇接二连三,他的脾性和为人时没有两样,不同的是,自从他成了狗,样样失败,甚至还可能牵连了别人。
没有那层身份,他似乎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啊。
他穿梭在行人脚边,浑浑噩噩,如游鱼入海,不知身处何方。
好像撞到了一个人,他也懒得跑,懒得看,那人一脚把他踹出去几尺,卫赋兰毫无防备,跌进路边小沟。
小沟极浅,他也不扑腾,随着水流漂至城外,像死了一般,在溪水中直挺挺地躺了一夜。
晨光熹微,鸟鸣啾啾,又一日晴好。
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妇人抱着木盆到上游浆洗,白花花的皂角泡沫漂到卫赋兰身边,打了个转又继续流向下游。
天光刺中眼皮,水里挣开一只眼睛,看见泡沫里折射出的斑斓色彩。
卫赋兰脑中微震,突然闪过一句话:
向生畏死。
向生畏死向死而生。
他“蹭”地跳起来。
人世无常,狗生漫漫,未至绝境,安能求死?
他还要跟林黛玉去京城呢!
卫赋兰看了看自己黑黢黢的毛发,又看了看身下的水流,“噗通”一声再次钻进水里。
接下来几个时辰,他就着流下来的泡沫,又滚又蹭地,总算洗净了身上的污泥。
他这条狗原来是条白毛京巴犬,这番洗浴也惊动了上游的妇人,妇人们见到他自个儿给自个儿洗澡,颇为新奇,引为一桩趣事,更有甚者,竟拿着根骨头想把他骗回家。
卫赋兰却是志不在此,带着一身浓郁皂角味儿,跟在一位妇人后头,昂首翘尾地回了城。
这次回到林府,和前两次心境略有不同,卫赋兰打定了主意要上贾家的船。
他在林府平日开得最勤的一处角门外等了几天,躲着孙乙的间隙,也从仆从的闲聊中得知了林黛玉的出发时辰。
期间曾有小厮来赶他,打了几棍,见他安安静静溜回去,不吵闹不咬人,就不再管他,之后便常有仆妇出门时给他扔馒头米糕,为此他还和眼红的野狗打了几架,把别的狗都打跑了,他留下来,与那些仆妇越发熟稔,伙食一天比一天好。
仆妇中,有一位近来时常出门,每回都施舍吃食与他,后来他发现,那人竟是雪雁的母亲,周氏。
林黛玉即将去往京城长住,林府曾服侍贾敏和林黛玉的这些人,在黛玉离开的那日,都会被一并遣散。
周氏就在遣散名单里,而她的女儿雪雁,因从小贴身服侍黛玉,便被钦点随幼主一同上京。
卫赋兰趴在门边时,听见有人替周氏鸣不平,
“你怎么没跟老爷说说?把雪雁留下?你一家都在扬州,怎么好让孩子一个人远去?”
周氏红着眼回道:“雪雁从小伴着姑娘,这些年也就她能亲近姑娘几分,姑娘年龄还小,孤身离家,她自当随侍左右。没什么好说,应当的”
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卫赋兰才恍然大悟,她多次出门采买,原来是为女儿。
忽然,卫赋兰被一股力道踢飞,摔了个狗啃泥。
他爬起来,看见孙乙的脸。
孙乙似乎心情格外好,也许没有认出卫赋兰就是前几日咬他的狗,看也没看便哼着曲扬长而去。
是了,孙乙是贾家派来接林黛玉的人之一,他当初如此嚣张,或许也有一层原因,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在扬州长留。
卫赋兰抖了抖狗毛,趴回墙角。
有人即将阖家团聚,有人即将骨肉离别,真是泾渭分明的一条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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