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帘外帘内
蒹葭一身食香地从庖厨出来,选了两样辛味菜,分别是花椒葱子蒸鹿肉和蜀芥连蒸苲草浇獐肉,外加一盅香豉羊肉汤。临走的时候瞧见米花糖和红鸡蛋也一并顺走了做饭饱后的点心。
等她提着一笼屉的食盒回到商音这边,人还没停脚步欢悦声已经飘了上去:“那恶厨娘就该好好整治,借着是郑娘子心腹的妯娌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小时我卖入府中时从末等丫鬟做起,她就时常克扣我们小丫鬟的一日两餐,直到我被派到歆娘身边,她才忙不跌地跑来巴结我。如今正是出了口恶气呢,从府里长大的小丫鬟,暗地里没有不骂她的,就只怕墨姑听见了去夫人面前恶人先告状。”
因为两个小丫鬟手里也没有钥匙,饭菜只能从窗棂中一叠叠地送进去。商音本来一点胃口也没有,瞧见蒹葭送来的都是素日自己爱吃的口味,不动几下玉箸显得太辜负别人的留心了。这一吃,方才的闹事带出的郁闷瞬间瓦解了不少。
“蒹葭姐姐……”采梅想着商音在屋内进食不细听,便拉了蒹葭的手忸怩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苦涩表情。好半晌终于低声挤出话来,“你,你路过客宴时可见到那位……刘郞子了?”
“好像,他送完贺礼就告辞了。”蒹葭回忆了下说。
商音像是长了顺风耳般知道那两个小丫头在嘀咕些什么,嗓子一响吓了她们一跳:“采梅,早跟你都说了,那刘斌不是攀门第之人,我也不是你的假想敌,总背着我鬼鬼祟祟的干嘛,想去见他就去呗。他若真有心,娶了你就是了。”
采梅立即脸烧红:“小娘子又说胡话了,唐律规定良人不可私纳贱户为妾,更何况是作妻呢,我只愿他安好,不敢妄想。”
“这有什么难的,眼下我的户籍还在乐坊内,我阿耶为了把我嫁出去,还不是走通宗亲给我搞了个冒名手实报给里正官府,相貌也算模模糊糊,反正官府三年才查一次貌阅,你若顶替我官府也瞧不出来,何况还是远嫁他乡,更没人认得王家匆匆认下的一个义女……”商音小声说后嚼起一块米花糖。
采梅吓得忙跪下,隔着门磕头:“替主子代嫁这种事,采梅是万万不敢想的。”
蒹葭忙扶她起来,笑语开解:“你不要动不动就为这事情愧疚下跪,就算没有你,小娘子背后有贵人相助也不会真嫁了去。你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听小娘子安排,那也是两全齐美了。”
“真的,那位贵人又是何人?”
“贵人嘛,轻易说出来就不算贵人了,以后你自会知道。”蒹葭肯定不会告诉采梅那位贵人就是太子啦,只好找一句话糊弄过去,拿出一条彩缕丝线来,两个小丫鬟翻着花绳玩。
门内门外像是有了默契般,彼此都安静下来,各自做着各自的玩意,蒹葭是手巧的一类人,采梅翻出的花绳总不如她多彩多样。屋檐下的那只鹦鹉也打了盹跟具尸体似的一动不动。
商音瞧了一眼沙漏,已过中午了,北面雕龟鹤遐龄的窗棂上投下墙角几株柏叶蓁蓁的树荫,枝干上寄生的女萝与菟丝子一簇簇缠绕环抱,缠缠绵绵,无可分离,像是淡黄色的丝帘般,风一过,女萝与菟丝子婀娜地摇曳,有同比翼双飞。
现在的那个贵人,他在做什么呢?长安的春天也一定如蜀地这般阳光明媚吧。
商音提起笔,沾饱了墨汁,准备一墨倾相思,该写点什么好呢……
自离长安起,她每个月总是能收到他的一份情诗,内容往往简短明朗,纸短情长,相思满溢,上月灯节是“佳节上元巳,芳时属暮春。流觞想兰亭,君影逐卿痕。”;再上个月年关时他说“可慕皑雪催林走,教得比目渡白头。”;十一月时他叹“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初到蜀地的十月,他嘱“长相思,在长安。”
“嗒”一声,因为提笔思考的时间过长,狼毫上凝聚的墨水像是冲入爱人的怀抱般急不可待,在黄麻纸上融和出一团灿烂的墨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所思在远道……”案边还养着花市时锦江采回的芙蓉,商音轻吟出这句古人诗句,提笔给他回信。
“哎呀呀,这可是游子思妇的诗呀,你一个闺阁小娘子,什么时候成怨妇了呢……”
门外头忽而冒出轻佻的一句男音,蒹葭采梅无声,早不知道被他打发到哪里玩去了。
听见这句话,门外那双桃花痣配桃花眼,多用来暗送秋波的眉目,立刻鬼祟妖媚地浮现在商音脑海中。
真是见鬼了,她暗骂:独孤小人果然是小人。于是提高了嗓子说:“喂,这是女子闺阁,外男禁入,你爷娘没教过你么!”
“好笑喽,你见过哪个登徒浪子顾忌这些。”独孤默悠闲地倚靠在门廊上,乐滋滋地仰起酒囊一口剑南烧春下肚,“哎,你为什么会被锁起来啊?席宴上迟迟不见你,我还以为你逃婚去了呢。”
“跟你讲你也听不明白,我才不跟你讲。”
“婚事还有几天呀,你还不逃?我知道,就算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也不会嫁给那个南阳来的刘书生。”
商音婉约笑答:“他是儿时亡父的,如今留孤母坐家中,千里迢迢入蜀来提亲,摊上谁家小娘子不好偏偏是我,月老都不忍叫他空手回去,我既不嫁他,定是要还一个媳妇给他的。”
这话听得独孤默新奇起来:“难不成你要学那獠寇,捋位美人塞进花轿送人去?”
“小人之心!”商音隔着门送他一个白眼,快翻到屋檐去了。
随后,才将采梅与刘斌的故事,以及自己装成宰相千金去试探人家的故事通通于独孤默讲明,准备接新娘回南阳的路上来场新娘移花接木的好事。
反正“新娘移花接木”这种事情父亲坑过她一次,她回报一次也不为过份。
“曲丫头,如果你父亲让你自己挑夫婿,你会选谁呀?”当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她的答案,她也不会说真话,依然还是戏谑性的提问。
凝望纸上提笔未完的诗句,商音心中隐隐生痛,像是有人拿着细针,将那些诗句一笔不漏地簪刻在自己心上。她想要的夫婿,这一辈子父亲都不会支持了。
独孤默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还是明显察觉到她因某种情绪而迟疑了,七个弹指后才听到她苦涩的回答:“我父亲,不允许我自主择婿。”
“王公太不开明了!喏,你知道我宅子的客堂上那扇挂纱缦的小窗户是用来干嘛的么?那是旧主人李林甫为他六个女儿相夫婿用的。宰相家中,侯门子弟,客来客往,他的六个女儿爱着哪位门客就嫁给哪位,多么省事!而我父亲,也一样开明,我两岁的时候起,我父亲就跟我唠叨同一件事,以后我娶谁当媳妇都不关他的事,只要别背着他办喜酒就成了!后来他又说,背着他办喜宴都不是问题,孙子一定要抱回去给他瞧一眼,瞧了孙子还不够,还要瞧一瞧重孙,重重孙,重重重孙……”
隔着一扇门,一挂帘,那个浪荡子挥起手臂谈天阔地,以往的爽朗丝毫不减,仰起酒壶喝得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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