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郭暧篇:醉打金枝两睦和
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官府。
不错,自公主下嫁以来,她是君,郭家是臣,家中长辈都要给这位“官府”儿媳请安叩拜,尊卑礼仪与平常百姓家完全相反。公主给了颜色我们要像欣赏画作似的,决不能面露不满,公主给了气我们就得像缩头乌龟受着,决不能出头。
这一点,我不爽已久。
因为昨晚跟公主吵了架,第二天父亲的寿礼迟迟不见她出席,儿孙满堂为父亲拜寿,也没有她。众人都推问醉死梦死的我:“郭六,公主呢?”
我倒想知道公主呢,一杯杯烈酒灌入愁肠,我堪比一团任人蹂躏的泥胚,不具形象地软塌在席间,言语却是石头砸鸡蛋的干脆:“我—不—知—道!”
奴仆呼:“升平贵主至”。
我抬起醉脸,公主领着抱寿礼的侍女姗姗来迟,我以为自己醉酒花眼了,晃一晃晕乎的脑袋重新再看一次,喔,还真是那张高贵无敌的脸庞!
此时宾客们都已散光了,周围人皆是郭门家眷,错落的礼仪如花瓣纷纷落地,屈尊于这位金枝玉叶。
我依旧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对拜见之礼无动于衷。
天天拜,还差这一次么?
倒是她,真的差这一次拜。
我吐着浓醇熏人的酒气踉跄到公主面前,一字一句指着她鼻子轻蔑地命令:“你,理应给我父亲——作!揖!——下!跪!——拜!寿!礼!”
如雷炸天的命令。
轰一声,大堂席间噤若寒蝉。大家都推笑着说我吃酒吃糊涂了,父母少不得要转圜局面,于面子上强笑说:“儿媳无需多礼”。
公主显然没想到平日受她气的男人今日放肆起来,愤怒的瞳孔似利刀般要将我左右劈成半,她叉着腰,一贯仗着身份说硬气话:“君为君,臣即臣,本公主身为国女,只跪父母,不贵公婆!”
她理直气壮撒完了气,如孔雀开屏般高傲地消失在我们眼前。我们全家人,就那样哑然失笑地觑望,当然,更多的是望着我。
为了这件事情,我们在闺房将已燃的战火再次点起,从来没有一次吵得这么激烈,所有的矛盾叠加在一起,堪如釜底不停加薪添柴的火,愈烧愈烈,公主楼“火光冲天”。
“为臣,我们如犬马般天天给你拜,佛祖菩萨都没有你享的跪拜多!你嫁入郭氏一族,作为晚辈,如今是我父亲大寿,七十大寿啊!亲仁坊到宣阳坊区区几条街,是隔了皇城还是跨越了边疆!你姗姗来迟,没人敢指责你,难道你就不该弯一下腰,弯一下膝盖给我父亲拜寿吗!”
有侍女先后上来拉劝着我,要将我从公主面前拉开,我力气一横,全将多余的人甩出去。现场像是水煮泥一样混沌又沸腾,我心里,眼里,只有那个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公主!她红口白牙气汹汹地指骂,我抬高手掌鼓足干劲,像那炸开的热锅,炽热的一巴掌义无反顾地甩上公主的右脸。
公主一点防备也没有,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于我醉眼朦胧中迅速倒地,这位金枝玉叶宛如被木匠锯断的枝干,倒得干脆,来扶的侍女双双变成了垫肉背,一众皆倒在我面前。
今时今日,这一刻,我捡回了男人的尊严,我居高临下,横眉竖眼地骂:“李晏,不要总依仗着你父亲是皇帝就目空一切,盛气凌人,我父亲只是不屑做皇帝而已!安史之乱若没有我父亲力挽狂澜,你当亡国公主去吧!”
痛快的一番话,将压抑我心中多年的郁闷与不快爆发出来。仿佛排空了身体里堆积已久的泄物,特别地身舒心畅!
公主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像晨曦升起摇摇欲坠的露珠,眼神从愤怒一点点变成哀怨,许久,眼泪才肯坠落下来,冰雹般霹雳啪啦拍打在地上,委屈在地板里砸出了窝。
瞧见她委屈的模样,我心中的舒畅渐渐失落了,挺想说一句“我错了”,却因为面子堵在了喉咙中。
公主连夜回去跟天子告状去了。
不立马回去告状那就不是这位金枝玉叶了。
我不怕公主的那张尖牙利嘴,就怕给商音添麻烦。
迟迟钟鼓初长夜,原本星月灿烂的夜空像是被没有边际的黑绒蒙蔽了,什么也没有了。我坐在公主楼上,是赏不到星月的仰望者,抬头满眼的漆黑无光。衣襟被一丝丝微凉打湿,我想分清楚是露还是雨,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泪。
虚度一夜,大脑空白如纸的我才发现,我的生命中少了点什么光芒,我几近亲手陨灭了它。
我被父亲五花大绑到殿上请罪,任凭皇帝的发落,轻者一纸休书将我降为下堂夫,重者流放。
我却想不到,皇帝对父亲轻飘飘一番“不聋不哑,不作家翁。夫妻闺房闹话,不足当真”给揭过去了。
就像揭锅盖一样,无比沸腾的水汽散了出去,接下来就是冷却。
更令我惊讶的是,公主将我所骂的一字不漏地叙诉给陛下,对于我晚梦里呼唤的名字,只字不提。
郭家上下都知道,皇帝表面言和,背后难免要猜忌郭家。父亲在家中罚了我五十大板,我狼狈地趴在地面上甘愿承受。从我嘴里说出去的那些不敬之言,要变成寸寸鲜血在从身体里冒出来。罪有应得,不过如此。棍棒交加的挞声中,我恍惚看见公主在哭着跟父亲求情,眼圈足足红了一圈。
我并没有看错,为我求情的人的确是公主。
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公主,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淡妆秀丽,眉心贴花钿,从梳百叶髻,折一枝并头结花的夫妻穗,插花向高髻。
起先父亲并不理会公主的求情,直到公主用身躯护住我,他们不敢下手,这场仗责才作罢。
有眼泪打在我的手背上,一阵陡然的刺意叫我从昏迷中醒来,我趴在榻上,看不见自己的伤势有多狼藉,只看见公主哭得有多狼藉。我的眼泪也开始掉下来,并不是因为身上的伤有多疼,而她,的确是担忧我的疼遂流的泪。
“又不是要当寡妇了,公主哭什么啊。再说,我死了,公主也用不着守寡。”我握住她的手虚弱地说,还能开得起玩笑。
她抹泪之际,忽而拧了我屁股上没伤着的地方,惊得我“喔喔”尖叫。我们泪眼相望泪眼,彼此都意识到夫妻之间第一次在对方面前哭得没了骄傲,我们不约而同促狭地笑了起来,悄然执手。
我们都打了彼此一巴掌,彼此都为对方第一次哭,公主啊,我们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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