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拉锯
苏敬纶跪在地上接旨,听完司空盛的宣读后,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静。
司空盛看一眼镇北将军苍白的脸色,道:“将军?接旨啊。”
苏敬纶缓过神,垂头双手接过圣旨,在沈信芳的搀扶下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它,看着上面一列一列端正清晰的文字,底下盖有帝印,显然不是玩笑。
她听见身边的沈信芳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沈信芳眉头舒展,用眼神宽慰着她,唇角还带了笑意,但她攥着卷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仿佛背上那座沉重的大山终于消失了。
司空盛上前道:“还请将军带下官去见见裴大夫,此去广阴,须得裴大夫随行。”他低声补充:“外头越国使者还等着呢,最好今日出发。”
苏敬纶收起圣旨,垂眉道:“司空大人说的是。请。”
司空盛又低声提醒:“还望将军早日康复。言大统领七日后便会启程北上……越国东南四城可还等着将军呐,晚了,这功劳可就归言大统领了。”
……
裴大夫没有答应一同前去广阴觐见越君赵岩的要求,她坚持要前往普昌城救治灾民,司空盛和众人商量之后,同意了裴大夫的想法,毕竟有能力的人,说话总会令人忌惮三分,而裴大夫是控制此次疫病蔓延的重要功臣,宋国还有许多需要她的地方。
好在他们并没有对越国使者和盘托出大宋是如何控制住瘟疫态势的,故而此次前往越都广阴,只需让太医署的人带着药方随同出使便可,并非一定要裴大夫出马。俗话说得好,杀鸡焉用牛刀?
不过,为了保证裴大夫此行的顺利与安全,司空盛在随行的侍卫与医官中挑选了一批人,跟随裴大夫前往普昌城,自己则率队北上,往广阴进发。
沈信芳在城门送别众人,望着队伍越来越远的小小身影,两个月来紧绷又混乱的情绪,终于慢慢松弛下来。
在看到圣旨的那一刹那,他心内涌现的第一个想法是庆幸,庆幸景华不必再背负杀害长公主的沉重包袱与自责。他随即又为自己这种想法而羞愧,得知昔日的恋人没有死,他脑中居然第一时间给苏敬纶辩驳,只因为她下了杀手,而她没有死。
这应该吗?
只因为他喜欢的人变成了苏敬纶,苏敬纶杀人未遂便可以原谅了?
他对自己十分失望,他忆起避雨阁命案时,召南质问他为何对公主府“公报私仇”,他当时还想着她从前也是不偏不倚的人,为何因为区区尤硕明而对他这般绝情?
现在呢?他的“不偏不倚”又哪儿去了?
可是他始终不愿相信,苏敬纶会是下手杀知遇恩人的人。她还说陛下也想让长公主死,这怎么可能?依照司空盛带来的圣旨,陛下显然比谁都要重视长公主的安危,想尽一切办法要迎她回宋。
蒙汗药一说,定然有误会。
她和长公主……定然也是误会。
他最后看一眼远方消失在迷雾中的队伍,垂下眼眸,不自觉地呼出一口白汽,转身率众回城。守卫窦宽躬身向他行了一礼,随即上前来,交给他一封信,说是裴大夫留下来的,请沈少卿务必亲自交予镇北将军。
沈信芳看了眼封皮,上头用火漆细致地封了口,显然是不欲被外人打开,遂揣进怀里收好,径直往驻军卫所而去。
苏敬纶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疫情卷宗,见他来了,来不及起身躺回榻上,只匆匆将卷宗往边上一推,顺手将暖手炉抱进怀里,另一手撑着下巴,闭上眼假装休憩,沈信芳早看穿她的伪装,暗自摇头一笑,踏进房中,凑过来将乱了的卷宗收整好,掏出信件推到她面前:“裴大夫给你的亲笔信。看看。”
苏敬纶睁开双眼,尴尬地咳了咳,接过信件,翻来覆去看了看,与他对视一眼。裴大夫昨天才与她争论了一番,随即便被她拘禁在城内,这会儿临走前给她一封信,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撕开封口,信纸上列了一连串药物的名字,龙飞凤舞的字体,是裴大夫一贯的张扬笔迹。
一张药方?
视线往最后一扫,才发现上边写了一列小字备注:癸水期间抵抗力最弱,请将军按此方服用,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她脑内一轰,睫毛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沈信芳察觉她的异样,抽走她手中的信纸匆匆一扫:“怎么了?桂枝,茯苓……这是药方,有什么——”
他说到这里一顿,也注意到了最后的那一列备注,呆了呆,道:“她知道你是女儿身……”
却在与她争论时,被她拘禁时,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也不曾将此事作为筹码,逼苏敬纶放她出城。
甚至临走前,还在挂念苏敬纶的病情。
……
广阴城两位皇子之间的斗争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继诸葛宇被火刑之后,忽然有人站出来告发西郡王赵况在王府行巫蛊之术,督查司迅速行动,果然在王府的书房搜到了贴有国君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赵岩大发雷霆,命禁军将赵况押入天牢待审,还下令封锁城门,让督查司全城搜捕与赵况一同入京的文宣郡主赵凌一行人,一时间全城百姓风声鹤唳,生怕此次巫蛊案同七年之前太子巫蛊案一样,牵连一大批无辜之人。
文宣郡主赵凌并没有四处逃窜,而是选择了主动现身束手就擒,但她提出要在入狱之前面见圣上,赵岩颇为动容,他这个小女儿是他第九个孩子,才十三岁就被他派去高勒和亲,赐封号文宣,时为文宣公主,后因高勒王薨逝而返回京城,受到他的申斥与文武百官的弹劾,降为郡主,贬至西南沅州。
在沅州一待就是七年,好不容易回了广阴,还没能见父皇一面,就要被押入天牢。
赵岩思及此,欲全了她的一番孝心,于是宣她入宫。
赵凌见了父皇,扑过去就抱着他哭,竹筒倒豆子似的倾诉自己对父皇的思念与关切。
四皇子赵冶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她,预防她说出些不该说的东西,督查使和禁军统领就等在殿外,随时都可以将赵凌带走。
但赵冶自病倒以来,心思敏感又脆弱,旁人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都能放在心上咀嚼良久,而他小女儿文宣虽然跋扈,对他这个父皇却一直很是敬爱,当初从高勒回京时,那般自顾不暇,还记得特意从高勒带了一把弯月匕首献给他,可见将他挂念在心。
如今他患上疫病,那些宫女内侍表面上尽心尽力服侍他,实际上肢体语言都透露着警惕和恐惧,四儿子赵冶侍疾时也多了一分小心翼翼,并不太敢与他有过多肢体接触,只有文宣,一如既往地待他,毫不避讳。
他靠在床边,慈爱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儿,心口热热的,抬手轻拍文宣的纤弱的脊背,低声安抚着。
赵凌见时机差不多了,抬起头,眼泪婆娑地说道:“文宣知道自己早就被父皇放弃了,在西南沅州浑浑噩噩待了七年,早就看淡了生死,父皇要文宣的命,文宣举双手奉上。”
赵岩早就动了恻隐之心,欲松口安抚她:谁说让你死了?
但赵凌转而又道:“可文宣又怕自己走后,父皇被奸佞小人蒙蔽,疏远了儿女亲人——”
赵岩眼神一凛,将她推开来,赵冶看出文宣想给赵况求情,肃然道:“九妹此言何意?”
赵凌抹一把眼泪,戚戚然道:“若非奸人离间父皇与六哥,文宣实在想不出,父皇为何将六哥押入天牢。”
赵岩板着脸,嘶哑着开口:“老六为何被打入天牢,你不知道?”
赵凌无辜摇头,赵冶顿感无言,她这是想搞什么名堂?
听赵冶将巫蛊一事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后,赵凌诧异道,“依四哥的意思,父皇是因为被六哥以巫蛊之术诅咒了,才染上怪病的?”
“正是。”
赵凌转向榻上之人:“可是父皇,六哥入京之前,您身体已经抱恙了吧?”
赵岩闻言一震,搜到巫蛊娃娃后他在气头上,全然忘了这一点。
巫蛊之术事关重大,前有废太子因此事而丢了性命,东宫凋零殆尽,赵况若要用此法谋逆,定然会亲自为之,不可能交予手底下的人来办。
故而他在都城王府书房内的巫蛊娃娃,只可能是他自己藏匿的,那么最早放置此物的时间只能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赵岩早就病了十日有余。
思及此,赵岩当即下令让督查使将证物呈上来,证物被布帛盖着,赵凌背过身不让赵冶看到,向着里边轻轻将它掀开一角,好让父皇也能看清。
“此物绝非六哥所有,父皇请看这东西的外衣布料,沅州根本没有这种布匹,六哥从何得来?”
“胡说!”赵冶驳斥道,“缈轻绸分明是沅州特产,九妹何故睁眼说瞎话?”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赵岩顷刻间冷下脸,道:“来人,将四皇子赵冶拿下!”
“父皇!儿臣做错了什么?”
“证物由督查司收缴,中途不可暴露于任何人,你是如何得知它为缈轻绸所制?”
……
赵冶锒铛入狱,牵连了一大批官员落|马,而赵况出了天牢后,火速在这些空出来的位置上安插了自己的人,还将许知贤等人接进了王府,赵凌则住在了宫内。
赵凌派人送来了谢礼,许知贤打开锦盒,拿出里面嵌着血玉宝石的弯月匕首,把玩了一下,递给许亦心。
许亦心摇头,“她送你的,我才不要。”
“但主意是你出的。”
“谁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信了它,还派上了用场。”许亦心笑眯眯道,“皇兄真是魅力四射,把文宣郡主迷得找不着北。”
许知贤轻笑着斜她一眼,将锦盒内藏着的小小绢帛塞到她手中,而后拿着弯月匕首踱步离开,眼不见为净。
许亦心收到传信,紧张得心怦怦跳,四下望了望,攥着绢帛来到屏风后,悄悄展开,上头书道:“子时,莫关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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