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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秘闻


打朝堂出来,司马懿朝不远处的式乾殿扫了一眼,发觉殿周围似乎多了些侍卫。

        因上了年纪,司马懿平时是乘马车上朝。自掖门出来后,他和长子司马师一起同乘马车,回府用早膳。

        司马府在城东南。今日,司马懿却特意吩咐车夫绕个远路,去城西一家铺子捎点东西,从西边绕行一圈儿。

        马蹄声“跶跶”响起,车轱辘沿着皇城墙根儿西边而行。

        经过宫城西门阖闾门时,司马懿掀起车帘,眯起双眼,视线越过高高的宫墙,望向墙内一座颇为显眼的高峻楼阁——此阁奇峰突起,目测足足有二十五六丈之高,即使在皇城外,隔着老远也能一眼瞧见。

        此阁是明帝曹叡时青龙三年所筑,当初建成后便立了规矩:只有皇室之人,方有资格入阁一览。

        因此,除了九五至尊的陛下和一些受宠的皇亲,谁也不知,上头究竟是何种风光。

        “子元,你瞧见那匾额上的‘凌云阁’三字没有?”马车行出去一段,司马懿忽然开口道。

        司马师望了一眼,点点头,“笔力非凡,当真有凌云之意!”

        “确是一笔好字啊,那是韦侍中所题。”司马懿慨叹道。

        韦诞韦侍中是当世书法名家,诸体皆擅,榜书更是潇洒大度,堪称一绝,颇为文墨爱好者推崇。

        “你可知道,当年他题写‘凌云阁‘,都经历了什么?”

        这事司马师倒是有所耳闻。因为,韦诞题匾这件事,当年在京城几乎传得人尽皆知了。

        青龙三年冬,凌云阁建成。需要一人题写匾额。

        难就难在,匾额离地有二十五丈,先前不知是工匠疏忽还是怎的,字尚未题,倒先把牌匾钉阁上去了!如何把人送上去题字,是个大大的难题。

        这么个惊险万分的活计,明帝曹叡随便一句口谕,“韦仲将不是善题署么,那就交给他吧。”

        金口玉言,断无更改之理。

        陛下尊口一开,这活儿便落在年近六旬的韦诞头上了。

        其实,完全可以找年纪轻些的人上去题字。譬如韦诞之子韦少季也擅榜书,并且颇得韦诞真传,不输其父。

        但是明帝曹叡点名要用韦诞。

        既然皇帝已经开了金尊玉口,韦诞只能豁出命去上去写。

        题字当天,明帝带着朝里一帮大臣,亲自到场观看。

        传闻不如亲见。

        等到了现场,抬头一望,不少人当场就头晕头转向感到傻眼了——这这这这么高??!!人怎么上去?!

        看着半空里那高耸入云的匾额,和那个特制的装人的大竹筐,韦诞之子韦少季几乎是立刻跪到了曹叡面前。

        夏侯玄也随之跪在旁边——少时,他曾随韦诞习过几年章草和飞白,二人有深厚的师徒之谊。

        韦少季叩头恳求陛下,其父年迈身体不好,请由他代父上去题字。

        卫臻蒋济曹爽几人也纷纷过来,想要为韦诞求情,“陛下,这……”

        “嗯?”曹叡略略皱着眉头,只是轻微地“嗯”了一声,所有人后面的话便都悉数咽回腹中。

        夏侯玄默然垂头。

        这是他今生第二次以卑微请求的姿态跪到曹叡面前。他心中清楚,师傅今日遭此番罪,多半是受自己连累之过。他却连开口求情都不能。

        当初文帝曹丕对夏侯家有多恩宠,他儿子曹叡对夏侯家就有多刻薄苛刻。

        他太了解曹叡此人的恶趣味,你越不想如何,他越偏要如何。

        眼睁睁地看着韦诞走近了那个竹筐。

        题字之前,工匠先将一只巨笔装入一个竹筐,这巨笔几与韦诞身高等同。而后韦诞也进入筐内。再由几名大力工匠用粗麻绳摇着辘轳,拉着竹筐,慢慢将人拉至半空。

        一丈,两丈,三丈,五丈,十丈……竹筐颤颤巍巍地离地。

        伴随着竹筐升高时“吱吱呀呀”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韦诞慢慢升至半空。

        往上一看,是青天白云。往下一看,所有的人都变成一个小黑点。

        韦诞是个彻彻底底的文臣,没练过武还有些恐高,这辈子是第一次站到这么高的地方——一个二十五六丈高的摇摇晃晃的竹筐内。

        他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抬臂,松肩,执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写完,“凌云阁”三个大字跃然匾上。

        “好!真笔力非凡大气磅礴!天下第一榜书名不虚传!”曹叡带头抚掌大笑。

        “陛下英明!”

        “陛下好眼力!”

        底下都忙于逢迎圣上歌功颂德,大多人都忘了半空里筐里之人的死活。

        韦诞方才强自提着一口气完成差事,腿都软了。下来却比上去时更难。

        上去时,拉轱辘只要匀速用力即可,下来时却没那么容易控制力道。而且,既然题匾的任务已经完成,若是皇帝要存心为难谁的话,谁都难保证中途麻绳或者轱辘会不会出点儿什么问题股,导致意外下坠。

        夏候玄身姿笔直地立在筐下,他和韦少季一直仰着头,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竹筐。

        他脱了外袍,紧紧衣带,冲韦少季点点头。而后大步走向那几名工匠,伸手拍了拍负责摇轱辘的那名工匠,道,“我来吧。”

        周围溜须拍马之声渐渐安静。

        虽然夏候玄练过功夫,而且功夫不弱。不少人还是暗暗地替他捏了一把汗。

        曹叡脸上的笑容有些玩味。

        二十五丈,二十四丈……二十丈,十五丈,十丈……竹筐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夏候玄紧咬牙关,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粗麻绳,一圈儿,又一圈儿……

        终于,韦诞又随着竹筐“吱吱呀呀”地落到了地面。

        “朕就说嘛,这‘凌云阁’三字,非卿不能写出这磅礴气势来!朕必重重有赏。”

        曹叡走过去,赞许地拍了拍韦诞肩膀。又瞄了一眼他身后满额汗水手掌通红的夏侯玄,言有所指地笑着加了句,“韦卿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而后一甩衣袖,施施然摆驾回宫。

        “爹!”韦少季跑过来。

        “师傅,你的头发……”

        “无妨……”韦诞声中满是疲惫。

        他到现在犹感两腿发软,冷汗直流,这一趟上下,近乎索命之旅。上筐之前,他头发胡须尚是乌黑,等题完字从筐中出来,已然半数变白。

        “太初,幸亏当初没让你跟为师学榜书。”又转头对韦少季道,“从今而后,你也再不必写这大字了。”

        据说,那次从竹筐出来回府后,韦诞便将家里的大笔烧了,并且当场立了条家规:韦家子子孙孙,皆不准再习大字榜书——这玩意儿闹不好是要玩儿命的!

        “你看,什么是皇权积威?这就是了——皇上随便一句话,即可要了一个人的命,也能断了一个人的前程……”司马懿眼望凌云阁,由衷地感叹道。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皇城西北。西北角有三座南北相连的小城,上面皆以青灰瓦铺就屋顶。在一派黄色与朱红为主色调的皇家建筑中,这小城显得有些许突兀与肃穆。

        “子元,你可知这小城的来历么?”

        或许是今日在朝堂上有些情绪隐抑未发的缘故,司马懿今日的话比平日要多些。

        “回父亲话,此乃金墉城,取其‘固若金汤’之意,又唤‘洛阳小城’,乃明帝时期在旧城基础上增建而成。城小且固,南北总长约三百丈,东西宽约七十五丈,墙厚六丈许,内有宫室楼宇,设防严密,是皇城军备据点和戍守要地之一。”

        “嗯,子元所言不差,不过,此乃其一而已……”司马懿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小城,“你可知道,到目前为止,金墉城还有一个特殊用途,却并非用于战事,而是囚禁。”

        “囚禁?”

        司马师性情刻板,素无猎奇之心。他在内廷当差几年,平时只是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很少去打听这些所谓的皇家秘闻。

        “宫中之事,多有不足向外人道者……无论何人,什么身份,一旦到了这金墉城里,便也离死期不远了……譬如前明悼皇后,太和元年封后,其后十年,享尽荣华,景初元年秋赐死,临赐死前,便密囚于这金墉城内。”

        司马懿所言这位明悼皇后,正是明帝曹叡第一任皇后,姓毛,又称“毛后”,与司马氏同出自河内郡。得宠时一度与明帝同车同辇,宠冠后宫。河内毛氏也因此烜赫一时。当年河内郡官道上往来的华丽车辆,肥马轻裘,多往毛家而去。此后,毛后年纪渐长,色衰爱弛,刻薄脾气却未见收敛,渐渐失宠,在后宫争宠中最终落败,虽然并无犯什么大错,最终却因些琐碎小事获罪赐死,河内毛氏自此凋落,乏人问津。

        而司马氏与毛氏一族因同出自河内郡,当时也多少受此牵连。

        “即使身在万人之上又如何?只要身处一人之下,命运便握在他人手中,不在自己手里,身不由己啊……”司马懿神色复杂地感慨道。

        放下车帘,靠在车内软塌上小憩了片刻。约摸过了两三炷香的功夫,马车行至太傅府前。

        司马懿睁开眼,下了马车,道,“你二弟带人去疏浚阳渠了,这项工程差不多要大半个月,等快完工时,你派人唤他同来我书房,商讨出征之事。”

        “出征?”司马师有些惊异。

        “准备征西伐蜀。”

        “父亲不是一直反对此事么,却又为何……?”

        司马懿冷笑一声,“反对与否,这种战场卖命之事,又怎会少了我父子?”

        “今日你也瞧见了,邓飏小儿何其骄横无理,有恃无恐信口开河,看样子曹爽等人已然是铁了心的要征西,如此冒险急进之事,满朝文武竟如同聋瞎一般,无人出声。看这情形,日后再怎么商议下去也不过做做样子而已,徒费功夫。”

        “此事果真已无转圜余地么?”司马师有些忧心地道。

        “几成定论。看这形势,此趟征西已无可避免,早则今年,迟则明春,不过是迟早之事……”司马懿叹口气。

        一时气氛有些沉重。

        在府中简单用过早点,临去宫里当值前,司马师揣着疑问,又拐向司马懿书房。

        “请问父亲,是欲让我与二弟同去西征么?”

        “不,你留在京城,你二弟去。”

        “为何?西征艰险,诚如父亲所言,即便到了非去不可之时,我身为长子,理应在前,我去便是。父亲却为何一定要二弟前去冒险?”

        “子元,”司马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为父还有更重要之事交于你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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