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玉簪
八月过去,热气渐消,暑去秋来。
九月初十当日一大早,夏侯玄先陪着母亲德阳去首阳山祭奠了一番。回府时已临近晌午。
他安顿好母亲,让人备了马,准备出府一趟。刚到门口,忽听到一句怯怯的少女声音,“舅舅……”
门口,一个十三四岁的素裙少女独自一人立于府门前。
“如意?”夏侯玄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你娘的……?”他说着翻身下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轻轻地拉过如意,弯下腰,和声问她,“你是有什么事么?”
“我……刚从首阳山回来,不想回家,就想来这里看看……嗯,看看舅舅,还有外祖母……还有,舅舅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一个人悄悄跑过来的……”如意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同时不安地朝后面张望了一下。
首阳山连绵数里,司马氏的茔冢在山的西麓,夏侯氏的祖茔则在山的东南边。是以刚才他们并没遇见。
如意红着眼圈儿,手里绞着手中帕子一角,声如蚊蚋。说完又抬头看了夏侯玄一眼,目中有些失落,“舅舅,你是准备要出去吗?那我……”
夏侯玄点点头,道,“准备去白马寺一趟……”
“白马寺?”如意眼睛瞬间亮了下,“舅舅可以带我同去么?”
夏侯玄想了想,他过些时日即将西征,此趟凶险之极,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思及此,便点点头,伸出手,将如意扶上马,“上马吧,舅舅带你去。”
过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他们二人骑马到了白马寺地界。
远远瞧着一片连绵的梧桐林。到了这个时节,桐叶开始泛黄,有的开始早早凋落。
林外有一行新的马蹄印,看样子,已有人先来过了。
林旁有一大片菊花,远远的,便闻到一阵菊花的清香。
青龙三年春,夏侯玄曾在这片林子周围撒下一片菊花种子,这么些年过去,树下已孕出一片蓬勃花海。每至秋季,香飘很远。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花瓣随风摇曳着,似像有生命一般。
“舅舅,这里可真美啊!这地方有名字吗?……”如意惊叹道。
“这一带遍植梧桐,叫梧桐林。”
夏侯玄拴好马,弯着腰,伸手摘了一把雏菊,递给如意,又指了指靠着一面坡的那棵最粗的梧桐树,“放到那棵树下去吧。”
“好。”
如意捧着雏菊,跳着过去,“咦?这里是谁放的花啊?”
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下,已经放着一捧犹沾着露水痕迹的菊花。
因时至正午,露水渐渐风干,只留下点点淡淡的印子,瞧着竟有些像斑驳泪痕一般。
如意蹲下身,将手中雏菊摆整齐,又将菊花和那捧花归拢至一处。她仰着头,看了看头顶的树盖,口中自言自语地叹道,“这棵梧桐树冠竟然有这么大,像是屋顶穹隆一般,莫非是梧桐娘子变的么?”
她伸手摸了摸树干,才发现这棵梧桐的树干下面较为光滑,大概是有人经常抚摸之故。
如意又蹲着瞧了一会儿,不觉感到手背上一凉,一滴水滴至手背,“咦,下雨了?……”
她抬头看看天,透过梧桐黄叶缝隙,隐约可见青天白云。
“奇怪哎……”
话音未落,紧接着,又一滴水滴至手背。如意拿手抹了抹脸,这才发觉她不觉间已是满脸的泪水。
“舅舅,我、我为什么忍不住想哭啊……”如意吸着鼻子。
这棵树,树冠如盖,荫蔽着其下之人,如意在这里,莫名就感觉到一股久违的熨帖心安。同时,她的心里又似被什么东西填补胀满一样,某些情绪呼之欲出。
夏侯玄伸手替她揩去泪水,抚她发丝,“没事儿,想哭就哭吧。今日是你娘的祭日,就把梧桐娘子,当成你娘吧。”
“娘,娘,如意好想你啊……”如意性子倔强,她方才在首阳山西一直绷着没哭。此时才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夏侯玄揽着如意,静静伫立于花海中。抬眼远望,白云悠悠,青天湛湛。
…………
每逢十五月圆之夜,洛阳白马寺外有灯会集市,灯火如昼游人如织。
黄初六年的元宵夜,夏侯玄带着妹妹夏侯徽,和同在致知堂求学的几位少年伙伴约着一起去白马寺灯会游玩。
他们边走边看边玩闹着。走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夏侯徽看到一只小巧的凤凰形古玉簪,簪子不是很长,通体淡绿,玲珑剔透,颜色清润可爱。
夏侯徽觉得挺好玩儿,就伸手拿起那根簪子,插在乌黑的发髻上比了比,抬起头,冲身旁哥哥调皮一笑,“好看吗?”
“好看,包起来吧。”夏侯玄弯着唇角笑道,一边从袖中掏出荷包。
“哎呦!这两位公子小姐可真是好眼力,瞧你们相貌不凡肯定出身富贵,眼光也是一等一的好哇!”
摊主拿起簪子准备包着。他一边和夏侯玄搭着讪,一边挑着大拇指卖力赞道,“公子,这根簪子可不一般呐,这是上等的蓝田美玉打造的,您看看这色泽,还有这里头的冰花纹理,可都是极罕有的……”
“哥,我不要啦,走吧。”夏侯徽随便比了一番,却又觉得这簪子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又不甚在意地放下那根簪子。
她伸手拽了拽夏侯玄的胳膊,嘻嘻笑着摇摇头,表示不要了,就玩闹着和大家又走开了。
她方才不过是一时瞧着新鲜好玩,顺手比试两下而已。将军府怎么会缺了这种东西?母亲的华美妆奁盒里,各种比这精巧百倍的簪钗首饰数不胜数。
“真不要了?那好吧。”凡是买东西这些小事,夏侯玄一向顺着妹妹的意思。看到妹妹在前面摆手,他歉然冲摊主一笑,收起了荷包。
“哎哎,怎么走了?前面这位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简直是小仙子一样,有这玉簪衬着更是美上加美,不是仙子胜似仙子呢,公子就捎上吧……”
“错过后悔一辈子啊!这当年可是大美人貂蝉戴过的好东西哇!”摊主扯着嗓子,在后头犹有不甘地喊了一句。
几位少年听到摊主说得言之凿凿天花乱坠,更是哈哈大笑!
嘁,什么“貂蝉之物”?哄谁呢?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多半是摊主信口扯的噱头,张口胡诌而已。
走吧走吧,咱们再去别处看看好玩儿的。
这一幕,被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几位少年身后,目光却一直紧紧追随着夏侯徽的司马师看到了。
他觉得方才夏侯徽插上那支簪子的那一刻,有种说不出来的别致可爱。
等夏侯徽几人走过去一段距离后,司马师方跟在人群后面,到摊子前问簪子的价钱。
卖家一瞧,又来个少年小哥儿,似乎同前面几个是一伙儿的。以为他又是如前面几位一样打趣玩闹着随便问问的,未必肯要。而且看司马师穿着朴素,远不如前面那几位,估摸着他身上也没什么钱,便随口敷衍他,开价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在当时,即便对于世家公子亦算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在京里的一众王公大臣之中,司马家称得上是节俭持家的模范,当家主母张春华素来不喜花花绿绿,要求府中女眷衣饰一概从简。
因此,少年司马师对于女子首饰妆奁之类见闻不多,几乎堪称一窍不通。
司马师摸了摸口袋里不多的银两,又悄悄拉过弟弟司马昭,兄弟二人背着人群,翻遍两人身上口袋,方凑得二十五六两银子,仍是不够。
司马昭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个绣着金线纹样的荷包,是过年时叔父给的,里面还有五两银子,是他存的一点私房钱,想着万一有什么不时之需时再用。
将这些银子全部凑在一处,才勉强够了三十两,算是倾囊而出了。
他们兄弟俩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平时没有和小摊主这类人打交道讲价钱的经历。
两人紧张地直接捧着三十两银子去管摊主要簪子,摊主一看,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地收了银子。
二话不说就将簪子包好塞给了他们,又赶忙收了摊子乐颠颠地跑了,生怕他们反悔。
司马师的心思和注意力则全在前面的夏侯徽身上,他望着人群里笑靥如花的夏侯徽,对弟弟道,“待一会儿,你去帮我把簪子送给她吧。”
“我去?”司马昭有点儿懵。
“算了……”司马师又想了想,“还是我去吧。”
司马师手里紧紧地攥着簪子,双目牢牢地盯着夏侯徽,直至手心儿里都有些出汗了,才终于得了一个无人注意的空隙。
趁着众人围着看花灯的热闹功夫,在一棵挂满了花灯的梧桐树下,他有些忐忑地将簪子塞给了夏侯徽。
“这个……送给你。”他第一次送女孩子东西,脸涨得通红,手脚也都拘束无比,觉得很是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啊?……”
“我、我会跟我爹娘说,去你家求亲……”
未等到夏侯徽说什么,却看到夏侯玄在人群里正朝这边张望着,司马师紧张又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地走开,转身去看花灯了。
夏侯徽好奇地展开手中帕子,看到那只凤凰玉簪,一时有些愣住了。
“徽儿,集市人多,别跑太远……”夏侯玄朝夏侯徽挥了挥手,大步跑了过来。
看到妹妹手中的那只簪子,他伸手接过来,搁在掌中看了看。
此时,夏侯徽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映着天上万千星星和人间点点灯火。
她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努了努嘴,悄悄用手指了指在人群里看花灯的司马师,“刚才,他送的……”
而后以贝齿轻轻咬着唇,在花灯下微红着脸低下头。她和哥哥夏侯玄之间一直亲密无间,兄妹间并没有什么秘密。
在绚丽灯火的映衬下,夏侯徽的脸颊似染了两朵桃花一般。
夏侯玄忽然觉得,妹妹似乎长大了。就要离自己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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