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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花色


  “你接下来该不是想说,要是耽误了我的名声,你就会对我负责到底之类的话吧?”她白他一眼,“这样的套路,不觉得太老了吗?”

  顾灵芷鄙夷道:“我十二岁就用过这样的套路了。”

  “姑娘……”穆霈云忍笑道:“经验丰富。”

  他轻扬眸,眼含笑意,道:“在下的确不及姑娘。”

  言辞恳切,声线低沉回缓,夹在潺潺水声中,似激流撞上河滩石子时发出的低低回鸣。

  林中春光胜,不及他眼底一抹柔情。

  她扬起脸来,眸光中有藏不住的洋洋得意。本就雪白的肤色,被日光照得愈发清透,粼粼波光,荡漾在她眼底。

  正兀自欢喜时,她忽而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还请姑娘多多赐教。”

  “怎么赐?”

  他偏头朝她一笑,用下颚朝她点了点自己。

  多赐教……

  就是……

  多撩他吗……

  顾灵芷一怔。

  这回,他倒是学会不按套路来,玩新花样了。

  因他那轻轻的一点头,鬓角处一滴水顺着他脸颊划过,悬在他下颚处。

  顾灵芷鬼使神差般伸手接了一把。

  那滴水,恰落在她食指指腹上。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一点,把下颚抵在她食指和拇指的指腹间。

  “姑娘……”他视线缓缓往下一移,从她手背一掠而过,道:“果真……”

  他嘴角弯出一个弧度,却又不像是在笑,脸上肌肉绷得一本正经,眸光低浅,在她脸上徘徊,“经验丰富。”

  顾灵芷微挑眉。

  这反套路贯彻得真彻底。

  嘴上说着要她多撩,身体十分实诚地送上门来。

  她咽了咽口水,提醒自己不能被他乱了阵脚。

  明媚春阳落入山溪中,连日光也如流水声一般,潺潺从眼前身侧掠过。两人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溪水浸透,虽在春日,彼此衣衫都不算单薄,但湿了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他们彼此离得近,除了从中间淌过的溪水,便只隔着彼此湿透的衣衫。

  许是担心她会沉下去,他的手一直扶在她腰侧。

  他掌心微微发烫,熨在她腰侧。似有一股力量顺着腰侧缓缓上升,传到两颊侧,激得她双颊也微微发烫。

  幸得流动的溪水带来源源不断的凉意,一再抚平她身上的燥热。

  可因为贴得近,他的呼吸就拂在她颈侧,她的手下意识抵在他胸前,想将他推得远一些,可她每推开一寸,身后源源不断的水流便把她往前推去,一次次贴上那衣衫底下滚烫的肌肤。

  “姑娘莫不是想说,”他看她一眼,“男女授受不亲?”

  “难道不是吗?”她斜睨他一眼。

  “姑娘说得在理,只是在下以为,”他笑得客套,眼里的神色却有些玩味,“姑娘不是这般受寻常规矩束缚之人。”

  “我愿意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时候就不讲,”她挣开他,往岸边游去,道:“愿意讲的时候……”她隔着水波侧头看向他,“就讲。”

  一道身影从她身侧掠过,掀起一波水花,溅了她一脸。

  她扬起一张脸,混似一身毛被水打湿的猫儿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岸上的人。

  视线顺着那人的脸,落到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上。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有搭理他,往前游了小半步,双手在岸边一撑,手脚并用地爬上岸。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保持着客气的笑容,朝着深林中吹了一声哨。

  过了一阵,便听得林中马蹄声嘚嘚响,一匹通体赤红的马儿出现在眼前。

  穆霈云从马背上解下披风,“姑娘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还是先披着这个,挡一挡风,免得着凉了。”

  顾灵芷盯了那披风两秒,接了过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此时已近日暮,若是留在山林中先把衣服弄干,入夜后进不城,而且春日夜里的山林气温低,不宜露宿林中。

  两人便商定先赶回城里。

  天光一点点黯淡,却有日沉西山前,那一点浅薄的光染红了整个天空。

  那一抹斜阳的余晖,洒落在贤妃宫殿的屋檐上。

  底下徘徊的脚步声愈来愈急促,终于惊起了屋檐上的鸟儿,扑棱棱地展翅飞走了。

  一名内侍打扮的人在庭院中候着,神色微有些焦急,对宫内的女使道:“陛下已经醒了,正召贤妃呢,你们还不快快去通报。”

  “于内侍,”那女使年纪颇轻,长了一张嫩嫩的小脸,道:“您别着急,我们已经去报知芸香姐姐了。”

  小女使口中提到的“芸香姐姐”,便是日常在贤妃身边伺候的女使。

  那内侍仍是一副焦急的模样,来回走着,不时往里头瞟一眼。

  早些时候,陛下召了贤妃过去后,贤妃就一直在天子寝宫里陪着。后来,太医煎了药,贤妃伺候陛下服了药睡下后,便说寝殿里日常只用熏香,熏得多了,连空气也闷沉沉的,该要放上一瓶鲜花,添点鲜活的气息。

  他们问过太医,太医也说这样可以,而且有助于天子圣体康复。

  大内监当即便要安排人去置办,但被贤妃拦下了,说是近日送到她宫里的芍药不错,回去剪几枝来插瓶即可。

  因陛下睡下了,暂时无别的吩咐,贤妃便带着女使回宫来折花。

  主子的意思,他们这些人自然不好拂逆,便想着陛下一醒来,差人来通知贤妃便行。

  “于内侍……”

  他闻声转头时,看见贤妃身边的芸香缓步从殿内出来,却不见贤妃的踪影。

  “主子方才插花时被水打湿了衣裳,现下正在更衣……”

  听得此话,于内侍的眉头不由一皱。

  “事出突然,还望内侍见谅。”芸香说着,又压低声音对他道:“主子说,陛下前一段赏的绫罗有些多了,仓库里还有些料子堆积着呢,浪费了不好,便着小的给内侍送去一些……”

  “哎哎……”于内侍推辞道:“这可使不得。”

  “那是主子的意思,”芸香莞尔一笑,“若内侍硬要推辞,主子可得责怪小的,看在你我平日里也算有些交情,还请内侍莫为难小的。”

  于内侍见推辞不过,便受下了。

  恰逢大内监打发人来催促,于内侍便往前去回话了。等他折返回来,见芸香已经不在了,约莫是伺候贤妃更衣去了。

  方才迎他的那小女使端着一盏茶来,说是芸香姐姐的吩咐,请他再稍后片刻。

  于内侍饮了一口茶,目光不经意往屋内的窗下一掠,见阴暗处一天青色花瓶里插着一支素白的芍药,不由皱眉,道:“怎地有白芍药?”

  “小的不清楚,是前一段内侍省的宫人送来的。”

  “送来的就都往上摆吗?”于内侍瞅她一眼:“陛下早有吩咐,说贤妃素喜鲜艳的芍药,每每有芍药进贡,总让我等拣了花色好,颜色鲜艳的送来。”

  “陛下对主子真好。”小女使不由感叹道。

  于内侍是小时候入宫的,跟过几个主子后,被大内监看中了,挑在身边伺候。因大内监跟随陛下时间长,对陛下与贤妃的故事最为了解,他日常在侧,偶尔也听了几句,知道一些内情。

  当然,这些事自是不能对一个小丫头说的。

  他便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如今的一后四夫人中,数贤妃与陛下认识最早,也是入府最早的夫人。彼此间的情分,自不是他人能比的。”

  “可为什么主子不是……”

  于内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小女使摇了摇头,示意她有些话,有些问题,绝不能轻易宣于口。

  他瞧着眼前这丫头还算伶俐,又兼心情不错,有心提点一二,便看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入宫这许久,怎就不知道这后宫虽不能干涉朝廷的事,可妃子的封号地位,无一不与朝廷关联。说简单点,也就是看各宫主子背后的家族势力。”

  “你们主子虽与陛下相识早,有很深的感情,但这些到底抵不过世族地位。”

  还有一句话,是于内侍知道,但不敢也不能说的。

  贤妃早年曾随陛下出征,还救过陛下的性命。两人之间不仅有寻常的夫妻的情分,更有生死之交的情感。

  正因如此,陛下对外隐瞒生病一事,时常在夜里暗暗传召太医,甚至还瞒着皇后等人,却独独传了贤妃来侍疾。

  这个中缘由,别人或是不知,可他却是知道的。

  于内侍说了两句,又恐自己多言,便岔开话题,道:“你们这些做小的,伺候主子也不知道打听一下主子的喜好吗?”

  小女使惶恐,扭头看了一眼花瓶里的白芍药,怯怯道:“这是那日主子捡来,插在花瓶里的。”

  “那是主子爱花惜花,”于内侍伸手轻轻点了点那小女使的额头,道:“可主子真的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你们得心里有数。平日该如何当差,如何处事,多向你们芸香姐姐学着点。”

  小女使一个劲地点着头。

  此时的天子寝殿内,刚刚醒来的大魏天子吴元庆兀自坐在榻上,斜倚着软枕,若有所思。

  大内监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盏茶,候在一边。

  良久,吴元庆微微伸手,抓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放回大内监手中。

  “贤妃呢?”

  “已经派人去请了。”

  “朕睡了多久?”

  “约有一个时辰。”

  “扶朕起来。”

  大内监忙扶着天子缓缓起身,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的已差人去催促……”

  “不必。”吴元庆道:“让她歇歇吧。”

  “贤妃回宫之前,曾说只是去给陛下折几枝芍药来,一会儿就回来。”大内监处处留心着天子神情的变化,对贤妃临走前留下的话传达时不敢遗漏分毫。

  吴元庆脚步一顿,极轻地叹了口气,说:“随她去吧,朕在这等她回来便好,不必派人去催。”

  “是。”

  吴元庆在大内监搀扶下走了几步,便微有些喘,头上也开始冒汗。他重新在榻上坐下,取过汗巾,兀自擦了擦脸上头上的汗,道:“去把朕的芍药春景图拿来。”

  大内监微一怔,旋即躬身退了几步,再转身离开,到另一处去取画。

  天子身边的这位大内监是吴元庆身边的老人了,从吴元庆还是亲王时,就一直在府上伺候。后来吴元庆登上大位,他便也入宫成了大内监。

  吴元庆所说的那幅芍药春景图,是他早年所绘。

  那时,他才不过刚被封亲王。

  旧事图景一幅幅掠上心头,搅得他思绪如潮,胸中一阵翻涌,猛地咳嗽了几声。他伸手去抓旁边的茶盏,却抓了个空。正要探出个头来时,已有人握住他的手,将茶盏放入他手中,“陛下,茶在这里。”

  “回来了?”吴元庆看了来人一眼,问道:“画呢?”

  “在这。”大内监应道。

  吴元庆喝了口茶,微微平复了一下气息,又拿手巾把手上溅的茶水擦干了,才从大内监手里拿过画卷。

  时间隔得有些久,那一卷画轴已有些残旧。但从卷轴的边缘看,它一直被人妥帖收藏着。

  吴元庆手中握着卷轴良久,却不曾打开。

  “近来,后宫可有异动?”

  “回陛下,”大内监缓缓摇头,“暂时是没察觉出什么。”

  “继续盯着。”

  这一句话说完好一阵之后,吴元庆才缓缓打开手中的画轴。他的视线轻轻落在画轴下方落款的年月上,又缓缓下移,落在题于年月后的“扬州”二字上。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可依他看来,春三月是最最去不得扬州的。

  因为……

  一去,便容易被那满目花色灼了人眼。

  一去,便容易自此深陷花丛,不愿离去。

  那年芍药花开满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霸道而张狂地摘走了城里最明艳的那一朵。

  画卷上,一面是芍药丛丛,花色鲜妍。

  另一名,则是扬州的温婉山水中,素衣美人凭栏而望。

  春雨最是缠绵。

  似离人泪,似深闺怨。

  他便是在那绵绵的春雨中,邂逅了她。

  后来,他得知那日阁楼上的少女有着春雨一般的名字。

  她的闺名,唤作方暮雨。

  暮色时分的春雨中,花开倾城,不如美人一顾,繁华尽然失色。

  大内监见吴元庆微微出神,恐他思虑过度,便道:“陛下,小的还是再去催一下贤妃……”

  “她不是说了……”吴元庆的声音很慢,也很轻,道:“会回来。她应承朕的事,从来没有失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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