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闹剧

　　画室在倚翠苑的后院，位置有些偏，平常不怎么有人来。原先是一处空置的房间，后来被倚翠苑的姑娘们改成了闲暇时玩乐逗趣的茶室。因顾灵芷常来倚翠苑，有时心情好了或是喝醉了，会给姑娘们画像，茶室里头便另辟出一隔间，作画室用。

　　因着那一声“姑娘留步”，顾灵芷微微一怔。

　　这里平素只有倚翠苑的人来，外头的客人基本不会往这里来。

　　她想着，那人莫不是把她当成了倚翠苑里头的姑娘。她四处张望了一下，附近并没有别问，便迟疑着问道：“公子叫的我？”

　　那人点点头，上前几步，脸上止不住的欢喜，眸间尽是深情，但举止克制得体，道：“姑娘不记得我了吗？”

　　“唔……”顾灵芷一时拿不准，迟疑间见他神色极轻的变了一变，眼底的深情中多了几分失望，可那失望里头又生出几分坚定。

　　听他的话，该是认识她，并非误将她认作别人了。

　　这般深情不悔的眼神，直让顾灵芷心里有些发毛。

　　她眉头微皱，飞速在脑海里翻着图谱，想着这是在哪日惹下的风流债。

　　“在下张九，去年冬月夜里，有幸见姑娘月下一舞。”张九朝她拱了一拱手，见她仍是未曾想起，便淡笑着继续道：“姑娘逾墙而入，摘得我家梅树上新绽红梅数枝，还在下一舞，说是抵梅花之债。”

　　经他这么一提，顾灵芷算是想起来，的确曾经有过这么一档子事情。

　　去年冬天的某个晚上，她大约是喝醉了酒，打人家院墙外走过，见得数枝梅花越墙而出，灼然如火，盛放在冬夜的飘雪中。

　　一时玩心起，便翻上墙头，偷摘了数枝梅花。她抱着梅花枝坐在人家院墙的墙头上时，忽然发现树下有个人影。

　　在张九看来，那是半夜墙头上蓦地出现一位容貌俏丽的姑娘，双颊绯红，身上的酒香与梅香混在一起，叫人心驰神往，身目皆醉。

　　那姑娘被他发现后，直接从墙头翻了下来，对他说，自己身无分文，可梅花已经是摘下来，装不回树上去了。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赔偿给他，不如就给他跳一支舞，抵押那几枝梅花的债。

　　于是，便有了月下一舞抵梅债。

　　提及当日那一舞，张九滔滔不绝，恨不得将所有溢美之词全都堆出来，“姑娘舞姿惊为天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实是令在下倾慕不已，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张九道：“因久寻姑娘不见，还曾以为姑娘乃天上仙子，偶入凡尘，故而此后踪迹难寻。”

　　张九自袖中取出一卷轴，道：“那日之后，我便画了姑娘的画像，暗中托人打听，四处寻找，却终是无果。”他微抬眸，眼底的深情直要溢出来，道：“今日，终得以在此见到姑娘。”

　　他又是一拱手，道：“还望姑娘告知姓名与住址，在下好回禀父母，托媒人上门提亲。”

　　顾灵芷几次想离开却找不到打断他的时机，只好听完他滔滔不绝的这么一番话，直到这最后一句时，她眼睛越睁越大。

　　这位兄台的言行举止看着克谨守礼，可说话倒是很直接嘛。

　　说了一通前缘，问了姓名住址就直说提亲的事。

　　顾灵芷皱着的眉头忽地一松，仰头看他，“我虽是偷摘了公子家的梅花，可也以舞抵债了……”她负手身后，笑着看他，道：“公子与我该是两清了。”

　　张九不傻，一听顾灵芷这答非所问的话，便知道她是婉言拒绝了自己。

　　可他仍旧不愿放弃，想着许是姑娘觉得对他还不够了解，便开始进行极其详细的自我介绍，从家庭、父母一直说到祖上。

　　顾灵芷全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等他讲得口干舌燥时，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地眉头一挑，视线看向张九身后。

　　回廊拐弯处，有一浅青衣衫的文弱公子抱琴而立。

　　他许是来了好一阵了，却一直一句话也不说，只抱着琴站在回廊下，半倚着柱子。看向顾灵芷和张九方向的目光初时欣喜深情，转向震惊怅然，后来又变成了哀怨。到听到张九提亲时，则是愕然后，抱琴大步往他们走来了。

　　顾灵芷想着，他大约是听见了她和张九的对话。

　　可他这神情，这动作……

　　她眉头跳了两跳，感觉这搞不好又是一笔风流债。

　　顾灵芷偷瞧了张九一眼，想着这人是张九招惹来的，还是她惹下的又一桩风流韵事。

　　张九察觉到她目光往后移，便也扭头去看。

　　那人来到他们面前，目光从他们两人面上掠过，然后停在顾灵芷身上，一字一句，声音坚定洪亮，全然不似出自这么一个抱着古琴的文弱公子身上：“在下卞安，想求娶姑娘。”

　　顾灵芷眉头抽了一下。

　　今儿到底什么日子，从前惹过的风流债都一下子找上门来。

　　而且一个比一个直接，前一个起码上来还一堆废话，这个直接开口就提亲。

　　张九听了卞安的话，哪里能忍得住，当下便回击了几句。

　　卞安看着文弱，但一出声，便夹枪带炮地回击过去。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顾灵芷在一旁站着，倒是插不进去话了在，只能看着他们越吵越厉害。

　　噼里啪啦，你来我往，直比过年时烧的爆竹还热闹。

　　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吵多久，顾灵芷从画室里头拖出一个软垫，在门口坐下。

　　吵了一阵，两人终于发现越吵越偏离话题了，直从他们的各自与顾灵芷的相遇，探讨到各自家世钱财。

　　张九决定将话题转回来，“公子，这事情要有个先来后到吧？”

　　卞安冷笑一声，利落回击，“先来如何？姑娘已经拒绝你了。”

　　张九脸色有些尴尬，“哪有的事，我们正在这儿商量。”

　　卞安又是一声冷笑，其中还带着些嗤之以鼻的意味，“没有明着拒绝，是姑娘给你留着面子，难道非要姑娘明着说出来，断了你念想？”

　　张九听了卞安的话，便转头看向顾灵芷，“那你且问姑娘答应你不答应？”

　　顾灵芷正吃着软糕，仰头发现两人的视线骤然落在自己身上，差点一噎。

　　她灌了口茶，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眨眨眼，道：“要不，你们打一架吧？”

　　她扬眸笑道：“谁打赢了，我就跟谁走。”

　　张九和卞安面面相觑。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没什么丢脸的，两人正撸起袖子，顾灵芷瞧见月亮门里闪过一个人影。

　　那茜色的影子刚跨进院子里来，瞧见这边两人针锋相对，火光四射的一场大战，察觉到形势不对，转身要走，却被顾灵芷喊住了：“小桃子，过来！”

　　今日阴天，倚翠苑里的客人少。茜桃看前院没有什么事了，便往后院来，找一下顾灵芷。

　　被顾灵芷截住，茜桃只好止住脚步，纤细的腰肢一扭，转而朝向顾灵芷这边来。

　　顾灵芷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仍旧仰头看着张九和卞安两人，道：“知道她吗？”

　　两人一怔。

　　“她是倚翠苑的姑娘，”顾灵芷搂着茜桃的肩膀，朝他们眨眨眼，道：“我也是。”

　　“我可以给姑娘赎身！”

　　张九和卞安几乎是同时出声道。

　　顾灵芷甜甜一笑，携着茜桃一同起身，道：“要赎身，可得两个一起。”她转头看向茜桃，眉目带情，泫然若泣，“我们姐妹是双双被卖入这销金窟的，哪能舍了其中一个，独自脱身？”

　　她携起茜桃的手，转眸对张九和卞安道：“要走要留，我们都是一起的。”言罢，又低眸道：“两个人，价钱可不便……”

　　顾灵芷的话还没说完，卞安已利落道：“可以，蒙两位姑娘不弃……”

　　“什么不弃？”张九急急打断道：“我也可以，只要两位姑娘愿意……”

　　顾灵芷瞧着他们这般着急紧张的神态，暗暗扯了茜桃的帕子，捂嘴一笑，“二位，”她看他们一眼，“不用这般着急。”

　　“我不过是和你们开个玩笑罢了。”顾灵芷将帕子一甩，腰肢一扭。她衣衫发饰虽用的玉娘的，比茜桃要显得清丽一些，但这举手投足间的娇媚，和茜桃并没有什么不同，又兼其戏弄公子时的一颦一笑，更十分像寻常青楼女子的做派。

　　“张公子，”顾灵芷先点了张九的名字，道：“你虽然出身好，但家道中落，祖业破败，一时间怕是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给我们赎身，而你父母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张九听罢，闷声不吭。

　　顾灵芷接着转头看向卞安道：“我知道公子家中财力雄厚，买两个青楼姑娘回家做妾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她话锋一转，瞥了一眼一直被卞安抱在怀中的那把琴，道：“公子若是为知音而来，怕是寻错人了。”

　　顾灵芷虽然不擅琴棋书画，但毕竟出生富贵门庭，自小略略学过一些。而顾嘉乔一贯爱收藏古琴，某年为了他生日，她曾费尽心思去寻过一把古琴，因而涨了些这方面的知识。她一眼认出，卞安手中的琴是把有些年头的古琴了。

　　亏得这把琴，还有卞安那个特殊的姓，顾灵芷还记得冬日江上两人曾琴箫相合，合奏一曲的事情。

　　“姑娘何必骗我？”卞安道：“你分明认得这把琴。”

　　顾灵芷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认得，但你的知音不是我。”见卞安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她接着解释道：“那日与你合奏的不是我。”

　　“你……”卞安仍旧抱着琴，睁眼看她，“我明明瞧见是你，而且你还记的那曲子，记得我的姓名。”

　　顾灵芷莞尔一笑，踏出画室门外，轻轻击掌，朝向二楼一处凸出的楼台看去，“玉竹，出来吧。”

　　玉色的衣衫一晃，玉竹手左手捏着已一支箫出现在楼台的栏杆边上。

　　“那一曲《青山隐》，”顾灵芷笑道：“劳烦你再吹奏一遍。卞公子要寻的知音，自然不会认不出。”她转头看着卞安，妩媚一笑，道：“如此，卞公子便知我没有骗你，我的确不是你的知音人。”

　　大雾仍旧没有散去，白纱似地轻笼着大魏都城盛京。

　　在这微有些灰暗的天色下，悠然清亮的箫声响起，似有灵雀低鸣着自山间掠过。而后，箫声渐转低回，音色愈发开阔，恍似舟行山间，见碧波潺潺，山色青翠。

　　“够了。”

　　卞安忽然出声制止。

　　一旁的茜桃用看好戏的神色，暗暗朝顾灵芷投去赞赏的眼光。

　　一曲绝杀。

　　卞安听音识人，认出了当日合奏的人。

　　他满心欢喜，以为这人是个女子，可却是由他人假替。

　　不仅根本不存在知音，这知音还是倚翠苑颇为出名的一个男宠。

　　卞安深受打击，当下便说不出话来。

　　张九见卞安受挫，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刚要再开口，却听得顾灵芷道：“张公子，那夜偷摘公子家的梅花，是奴家错了，可奴家也还了公子一舞。此事，公子若愿意当作一场美好的回忆珍藏，奴家不胜感激。但为我们赎身……”

　　“我们姐妹谢过公子好意。”顾灵芷朝着张九缓施一礼，轻轻摇头，道：“我们既不想公子为难，也希望公子切莫再为难我们。”

　　顾灵芷话说到这份上了，张九也不好再说什么。

　　卞安一拂袖，已经抱着琴走了。

　　目送两人离开，顾灵芷转身朝向玉竹一笑。

　　去年冬月，大雪覆盖了盛京城郊的湖面时，顾灵芷约了玉竹去湖上泛舟。

　　中途，雪越下越大，她和玉竹便让船夫把船摇到湖心的一个小岛上。岛上无聊，除了看雪漫漫落下，便无他事。

　　顾灵芷一时间动情，借了玉竹随身带着的箫来，吹奏了一曲《青山隐》。

　　却不想，湖面上忽然传来琴声，暗暗与她吹奏的箫声相合。

　　她觉着好玩，便继续吹奏下去。两人合奏完了一曲，才见湖上一小舟悠悠而来，到了小岛的岸边，那人上来之后，递了他的名帖。顾灵芷虽收了，但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姓名。

　　那时，她想着湖上一面后，过后该再无交集，却不知道这位卞公子如何寻来了倚翠苑。

　　于是，她便搬出了玉竹作救兵。

　　反正，玉竹是她师父，仿作她的吹奏并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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