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问答
既然逃不掉,那就只好面对现实了。
顾灵芷看向他。
不管他的问题有诈还没诈,他若想出招,她接着便是。
“你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一个人为何会忽然口是心非,忽然对另一个人敬而远之?”
顾灵芷看他,双臂交叠在身前,道:“这算两个问题了。”
穆霈云莞尔,全然一副不管不顾,只要把问题问到底的架势,“账……”他缓声道:“姑娘可都先记着。回头算好了,多少钱我照付。”
“你要问的那人……”顾灵芷把裙子一撩,在一旁堆着瓜果茶盘的案几边坐下,道:“是男是女,姓甚名谁,家住……”
穆霈云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着她:“她就在我面前。”
顾灵芷一听就炸毛了,撩起裙摆,霍地站起来,道:“穆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仰头看他,却见他俯身下来,低垂的视线直看进她眼眸深处。
“把话说清楚。”她道:“我什么时候口是心非,又是什么时候对谁敬而远之?”说到“口是心非”四字时,她还有些理直气壮,但提到“敬而远之”,她看向他的目光却有些心虚,只是面上仍旧逼着自己与他对视。
“姑娘若要听,我便细细道来。”
“姑娘与我在天阙山初遇时,对我吟诵那一首诗,是否因为……”穆霈云说到这里,故意一顿,“贪图在下的美貌?”
顾灵芷眼珠转开,看向别处。
要是有人在平时冒出这么一句寡廉鲜耻的话来,她定要好好回击一番,可说这话的人,的确长得好看。
而且有一个重要的事实是……
顾灵芷的眼珠转回来,看着眼前人。
她当时那么做,确确实实是……
贪图他的美貌。
顾灵芷无可辩驳,他却不往下说,似乎非要等到她的回答才往下说。
可她若说不是,那岂不是变成他方才说的“口是心非”的人了?
她忽然反应过来,他是早早就埋了坑在那里,等着她往下跳。
顾灵芷定了定神,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极轻的“嗯”。
然后,他才往下说。
“姑娘与我第二次相见,是在并州彭县的洪家后院。”穆霈云不急不缓,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你知道洪季有意刁难我,便顺水推舟,故意制造与我独处的机会。”
顾灵芷的鼻子里哼出第二声“嗯”。
“可在昨日宴会之后,姑娘对我的态度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起先,穆霈云以为她是瞧见了信封里留的地址,知道了他的身份。可他记得,顾灵芷在宴会上初见他时,神色中有一闪而过的震惊,便知她是那时才知晓他的身份。
“姑娘先前总想方设法接近我,如今……”他的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即便你我共处一室,你仍旧想避着我。”
顾灵芷偏头,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
“姑娘方才转身看向我时,后退了小半步,有意拉开与我的距离。抱臂身前,是一种防御姿态,明显想隔开我,减少与我接触的可能。”穆霈云脸上带着看穿一切的淡笑,“姑娘的左肩偏向门口,身体也微往左侧倾斜,随时准备……”
他上前一步,右掌往门缝上一拍,对她道:“从这里离开。”
顾灵芷尬笑了一下,道:“穆公子这细致入微的观察,条理明晰的逻辑,真是适合到大理寺或者刑部去当差。把心思花在我这么一个小姑娘身上,实在大材小用。”
“穆某一贯愿意将心思花在……”穆霈云凝眸看向他,淡道:“值得的人身上。”
他刻意把声音压低时,有一种极为撩人的磁性。
因为离得近,她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个字经由他口中说出时,声音在他喉间的颤动。
“所以,”他淡笑着,缓声问道:“姑娘打算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他视线轻轻一落。
仿佛只是淡淡一瞥,却像有无数道细线落在她身侧,精准地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丝毫不给她转移话题和躲避的余地,只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为什么忽然对我敬而远之?”他在她耳畔低声问道:“甚至避之不及。”
“因为你的身份。”顾灵芷坦诚而直接地给了他一个回答,“这一点,其实你自己也明白。”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已经转过头来,看着穆霈云,道:“晋国公府门庭显赫,我一个三品官员的女儿,高攀不起。”
“在姑娘眼中,门第之见如此重要?”
顾灵芷嗤笑一声,斜睨着他,道:“门庭、出身这些重要不重要,公子昨日还没看到,或是还没看够吗?”
同为新科头榜,王悦生、谢挺与顾嘉乔在各世族公子眼中仍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在王氏、谢氏这样的百年望族面前,顾氏这样的小门庭不值一提。
出身寒门的尹蔽之,虽然可以跟着朋友一同出席昨日那样的京城世家公子间的聚会,但在他人看来,这是他高攀,是他沾了光。而且,出身卑微的他终究不免在这样宴会场上沦为他人可以欺负和利用的对象。
长久以来形成的社会观念并非一时可以改变的。
这也是陛下新政难以推行的另一重原因。阶级差别本身就不是容易消除的。除了涉及阶层利益外,还有社会观念。
世族之间常常互相通婚,血缘关系无形中使得各个世族利益集团彼此牵连更深,更难以分割。
所谓“门当户对”,看的并非是财力,而是各世族背后的百年文化与利益集团积淀。
“这种形势短时间内不会有变化,也不是人力可以轻易改变的。”顾灵芷道:“门第之见重要或者不重要,都不是我能决定的。现实就是这样,我又能如何?”
听了她的话,穆霈云许久不曾出声。
隔了一阵,他才道:“姑娘思虑周全而深远。”他嘴角微微弯起,眼底有笑意,道:“我尚未曾言及提亲,姑娘已经思虑至此。”
顾灵芷听着听着,忽然一愣。
这话不对啊。
什么叫……
尚未言及提亲?
顾灵芷皱了皱眉,今天又是哪个黄道吉日,来的一个两个三个,全都提到提亲这事。
“所以你待我如此……”他凝眸看她,缓声道:“是怕自己泥足深陷?”
顾灵芷又是一愣。
而后,移开了视线。
即便事实是这样,但也不能告诉他。
这件事情,她和玉娘昨夜就谈过。
她起先的确折服于穆霈云的姿容,可自从知道他是晋国公府穆家的二公子后,她便打消了再去撩他或者亲近他的念头。
晋国公府是她惹不起的豪族世家。
她原先只偶尔从别处听到过一些关于晋国公府的事情,但昨夜从玉娘那里,又得知了一些。
穆霈云的父亲,即晋国公穆叔德,曾经得到陛下御赐“上柱国”封号,是朝廷重臣,也颇得天子信任。
穆叔德年曾任千牛备身(高级禁卫武官的一种),以及陇州、靖州、蕲州等地的刺史。后又率领穆家军屡次对战大魏周边劲敌,如吐蕃、大月氏、乌孙国等,在平定了西域诸国后,因赫赫战功被封晋国公。
穆家亦因此,举家定居盛京。
然而,晋国公府牛掰的地方不仅在于晋国公穆叔德自身实力爆棚和穆家军曾经立下的战功。
晋国公穆家和宣平侯裴家,彼此之间关联颇深。
宣平侯裴毅是大魏驸马,娶了长公主吴琳琅。裴家有两个女儿,裴静姝和裴善姝。这裴静姝便是晋国公穆叔德的结发妻子,穆霈云的生母。
以亲属关系论,大魏的先太后还是穆叔德的姨母,他和大魏天子算得上是姨表兄弟。
不管从家世还是爵位来说,晋国公府都是他们顾家高攀不上的门第。
如此,倒不如早些远离。
断了联系与往来,自然不容易生出别的事端来。
不见不念,亦不生旁的想法。
顾灵芷微微敛眸。
她想起自己与玉娘说了心中所想与决定后,玉娘也说了和穆霈云同样的一个词。
泥足深陷。
如果早知道会形成祸端,自然要尽早躲避。
顾灵芷暗暗瞅了对面的人一眼,发现对面的人视线从来未曾离开过她。她心里一慌,忙转开了目光。
若是在从前,她或许对门第之见没有这么深的体会,可经过昨日的事情后,她忽然明白,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女子。
她微微敛神,重新迎上他的目光,道:“倒不是什么怕不怕的。”
顾灵芷微微一笑,脸上正经,但语气仍是轻快的。
“我先前那般待你,是因为在天阙山,在并州。”她笑道:“可北渊宗的顾灵芷,到底不是盛京城里头,顾尚书府上的顾灵芷。”
她虽言行放纵狂妄,但这放纵皆在节制内。她知道分寸在哪里,也知道界限在哪里。
“顾姑娘的意思是……”穆霈云缓缓抬眸看他,“连朋友也不愿与在下做了。”
“我如果生为男儿身,与你交好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即便大家平日里称兄道弟,我偶尔沾你一些光,最多也不过被旁人耻笑一两句,不会怎么样。”
顾灵芷扬眸看他,眼中神色坚定和缓,而又清透,“可我是个女子。男女有别,如果你和我私交太深,会引起误会。”
“这误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女儿家的名声。”她看着他,道:“还有顾府的名声。晋国公府门第高,别人不敢置喙。可我和我的家人呢?真要出了什么大的误会,闹得满城风雨,少不得牵连父兄,连累他们的名声,还有我在宫内那位姑姑。如果不幸被哪位御史大人知晓了,在朝廷上参我父亲一本,我父亲还得丢官罢职。顾氏门庭虽小,但也还有些人,若真有风言风语,一族多少也得受些影响。”
“你瞧,”顾灵芷摊手道:“这稍有不慎,得牵连许多人,我哪能图自己一时快活,害别人跟着受罪。”
她莞尔道:“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顾姑娘说得是。”
良久,他只道了这么一句。
“那么,”顾灵芷将手搭在门上,转头看他,“你的问题我可算是回答清楚了?”
他一笑,道:“是。”
“那我走啰。”她歪头朝他笑着道了一句,拉开门往外去了,可只踏出门外一步,又停了下来。
“生在在这天地间,谁能挣脱得了天地的束缚?”她仰头看着阴沉的天幕,道:“没有无边界自由,也没有完全狂放的任性。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生在什么人家,便也有什么人家的规矩。我可以一时放纵,但不能不辨是非,不明事理。”
说完这一大通,顾灵芷正要收回视线时,忽然发现天空中那沉沉的浓雾有些奇怪。
从清早到现在,这浓雾不仅没有散开,也没有减淡的趋势。
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
顾灵芷伸出手来探了一探。
空气里没有风。
几乎很难察觉到空气中有气流的流动。
仿佛一切处在近乎凝滞的状态。
顾灵芷急步踏下台阶,顺着庭院里低矮的树丛,三两步翻上墙头。
四周弥漫着浓雾,但除了这一点,以及几乎没有风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其他的奇怪地方了。
顾灵芷一扬头,四处张望了一眼,飞身掠起,从庭院内那株高大的槐树树枝上踏过,一跃登上倚翠苑后院的楼阁。
那一座楼阁是倚翠苑里最高的建筑,统共四层,屋檐四角微微飞起,如鸟翅状。
她踩着屋脊掠过,一层层往上去。双足微微一踏,正停在最高层的屋顶上。从那里往东面望去,可以看见盛京都城的样貌。
浓雾笼罩中的盛京,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雾大,出门活动的百姓比较少,街上显得空落落的。
倚翠苑的前院的灯火,在浓雾中如同深海上一盏盏浮沉的小灯一般,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歌姬婉转的曲调不时传来,在雾气中起伏明灭,断断续续,如微哑的琴弦。
顾灵芷的视线落在位于宁康坊东面往北一些的地方。
那里,是皇城所在。
天色灰蒙,湿重的雾气沉沉地裹着皇城。宫墙的红色也变得黯淡,仿佛褪了色一般。
顾灵芷环视四周,伸出手往上探了一探。
奇怪的是,愈在高处,愈有淡淡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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