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上海
“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电话从文仙手中划落,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目光呆滞、空洞,透现着荒芜和悲凉。
电话亭的老奶奶望着文仙的举动,露出惊讶的神情。她不知道文仙电话里听到了什么话,会瞬间失常。“丫头,你怎么了?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呀?”老奶奶关心的问道。
文仙没有问答。
文仙伫立在弄堂口,任凭三月傍晚的冷风肆虐她绝泪的眼睛。
是的,绝泪。
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你妈走了!”凤清荣的这四个字,犹如一万支箭同时射在文仙的心上。又如一把火烧光了她的所有,残存遍体鳞伤的自己在废墟里蠕动。
她本以为还可以再见到母亲。虽然结局她早已料到,但是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早。再见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想抱抱五梅,她想把曾失去的拥抱都抱回来。她想好好爱五梅。她想云集世间所有芳香的花,来弥补五梅儿时的伤疤。
她想带着五梅,带着风,一起浪迹天涯。
“世间万般好,唯你最珍贵;世间万般恶,唯你是天堂……”文仙一字一句缓缓,冰冷地念叨。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这个繁华美丽的城市,不会因为谁的悲伤而失去它的喧哗;也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顿然失色。
文仙已无处可去。
阁楼的房租已经到期好多天了,房东阿婆已催过几次房租。看在五梅住在她家好多年的份上,没有赶文仙走,但是最多再延迟一个礼拜。(新客站附近的房子特别紧俏。房东阿婆是个生意人,只讲钱,不讲情面的。更何况,她也知道五梅的病是好不了的。)
文仙走出弄堂口,站在宽阔的街道上,她环顾了四周——每一条路都变得扭曲和模糊。往前走都像是断崖。人影晃动,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念着文仙听不懂的“经”。
文仙的头发散落在暗夜的风里,裹挟着苏州河的潮湿,缭绕、厮杀。
凤清荣在电话里讲了那么多话,而文仙只听到“你妈走了”这四个字。她听到这四个字后,一瞬间就失去了听力。在她脑子里不断回响的就是狂风肆虐荒草的声音。
凤清荣说了很多话,“我不会来上海了”,“没钱给你念书了”,“你自己回老家吧”……
文仙全身无力,两条腿快要无法支撑。呼吸也很困难,下一秒仿佛就要与世界脱离。
突然,她一个转身,如闪电一般窜进弄堂,带着那一头流浪的长发飞速往回跑。
一口气跑上阁楼。用打火机点亮蜡烛,她爬上了床,从床里面翻出一件五梅的外套,盖在自己的身上,她把外套紧紧地抱在怀里。
文仙蜷缩着,蜷缩在五梅温暖的外套里,蜷缩在昏黄的烛火里。
五日前,房东阿婆就断了文仙的电。文仙辛亏熟识黑暗,要不然该有多恐惧啊!
不知过了多久,文仙起身下了床。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旅行箱,用抹布把灰擦了。
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一些衣服就是书了。
毛巾、牙刷、几件换洗衣服,放进了旅行箱。文仙打开木箱子,拿出那本夹有信和一百元钱的诗集,她小心翼翼的把诗集放进旅行箱的最里层。她拿出笔,在练习本上撕下一页纸,写到:阿婆,谢谢您这么多日来的容留及照顾!暂无以为报,欠您的房租我会还给您的。剩下那么多书我不要了,您做废纸卖了吧。再次感谢!五梅女儿。
文仙把纸条放在小桌子上,穿上五梅的外套,拎着旅行箱,就下了楼。穿过不足八米的黑暗过道,文仙像用了半生。
每走一步,都是与母亲告别。
真正的痛是流不出一滴泪,也说不出一个字。除了无尽的哀默就是无尽的苍凉。
新客站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谁管谁丢失了什么。
该往哪里去呢?!……
文仙身上仅有一百元,她是不会用的。因为,那是母亲五梅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喂!喂!到哪儿去啊?”
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男子追着文仙问。
“你真漂亮!开个价吧!”猥琐男色眯眯地说道。“新客站乱的很,你一个人不安全,跟我走,价格你开,怎么样?”猥琐男是得寸进尺了,跟在文献身后不停地说着下流的话。
“啪”,文仙一个巴掌打到猥琐男的脸上。“你叫谁开个价啊?”文仙目光如炬,分分秒可以烧死别人。
“打老子!老子马上弄死你!”猥琐男目露凶光地说道。
“你可以试试!”文仙不屑地回道。
猥琐男还没等文仙说完,就去拉文仙的胳膊。
文仙一脚踹过去,踢中猥琐男的会阴部。猥琐男一声惨叫松了手,蹲在地上,大声叫道:“给老子把这个拖箱子的女的抓起来,不要给她跑了!”猥琐男说罢,边上突然冲上来几个壮汉,一下子挡住了文仙的去路。拉的拉,拖得拖。
就在此时,突然其中一个壮汉倒地。众人没反应过来,也都一个个倒地。
“滚!滚出上海!”
“小……小新疆,我……我们没干啥……”猥琐男哭求着。
“你的话很多。你们可以走了。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小新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让人听了却很害怕。他的身手确实了得,难怪新客站周边的人都把他神话。说他可以以一敌百。百闻不如一见,文仙今天算是大饱眼福了。
“这么晚,你一个人在新客站拖着旅行箱干嘛?”小新疆用关切的眼神望着文仙。
“我回家。”
“你回家?你父母呢?你怎么这么晚回家呢?”小新疆一连三问,冷漠的人也不淡定了。
“我回老家。父母都回老家了。”文仙说话时始终没有看小新疆的眼睛,她是望着空气在说话。
“票买好了吗?”
“没有,我正准备去买。”
“你跟我来!”小新疆说罢,拖着文仙的行李箱往一条繁华的街走去。“跟着我!”快要过马路了,小新疆有些不放心,他折回来抓起文仙的手冲过了马路。
“哇!你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怎么回事!”
……
路边一个夜宵大排档里坐了有十来个人,他们应该都是熟人。他们七嘴八舌的问着小新疆。
“她在这里坐会,你们陪着她,再给她点些东西吃,我到售票处去买票去。你老家是叫万源县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文仙感到很惊讶。
“听别人说的。”小新疆腼腆的笑着说,掩饰不住内心满满的爱意。
“你喜欢吃什么?”
“红烧鸡翅,爆鱼,再给你点个牛肉粉丝砂锅,行吗?”一个秀气的男孩子,操着口纯正的京腔在帮文仙点吃的。
“吃不掉这么多,一个砂锅就好了。”文仙已经很久没吃过肉,没吃过米饭。一日三餐的馒头,吃的文仙忘记了自己是江南人。
“不客气!就这样了。哎!老板,帮我们把这几个菜烧一下。”
“你多大了?”文仙问这个男孩。
“我肯定比你大。我十八了。”男孩望着文仙微微笑着。
“你们都是一起的?”文仙向周围比划了一下,又问道:“你们做什么工作呢?小新疆是新疆的呀!?”
这时,走过来三四个人,他们坐到了文仙边上。
“我是北京人。我爸是国企领导,我太爷在世时是正黄旗。我家的四合院很大。哎,纯正的冰糖葫芦你吃过吗?”小北京说着说着有点激动了,看得出来他想家了。
“那你在上海做什么?”文仙好奇地问道。
“他呀!他是个小偷!他被牡丹江收了做徒弟呢!”坐在文仙边上的另一个大男孩接话道。
“哈哈哈,就你嘴快!”小北京在这个大男孩胸前轻轻捶了一下。
文仙更蒙了,不解的问道:“为什么从北京来上海做小偷?做小偷也要拜师吗?你不读书了吗?”
小北京听到文仙这么问,神色一下低沉起来,两根眉毛拧在了一起,抓起桌子上喝了一半的二锅头,一饮而尽。他清瘦的脸庞,写满了思念,手背上满是爆起的青经,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三年前,我和我爸爸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我带着两百块钱就来上海了。当时,我站在北京火车站不知道往哪儿去,我想了很久,脑子里只出现‘上海’这两个字,因为除了北京我觉得就是上海比较繁华了。所以,就来了。”
“来了,就做了小偷!”文仙一阵窃笑,调侃道。
“我也不想的。下了火车不知道往哪儿去,就在新客站附近晃荡了几天,钱也用完了,后来遇见了我师傅牡丹江。就跟了他。”
“没和家里联系过吗?”
“中间写过一封信,但是没寄出。”小北京此时神情有些忧伤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发呆。
“你呢?你哪儿的?”文仙转身问旁边的一位。
“我贵州。”
“你呢?”文仙又问了另一位。
“江西。”
文仙接着一一问了一遍,还有山东的、河南的、东北的、广西的、安徽的、四川的等,几乎遍布中国所有省份。他们年龄都比较小,大多在二十岁上下,有较少的人达到三十岁。那些年龄小的,都是和父母发生矛盾离家出走的。有的家庭情况非常好,因为青春叛逆和家庭发生冲突,就跑出来了。有的是家里太贫穷,出来闯荡。
但是,他们在出来之前,从没想过会做犯法的事情。到了上海之后,鬼使神差地误入歧途。渐渐适应了,麻木了。他们有的是扒手,有的是抢劫的,有的控制别人做各种犯罪的事情,他们几乎涉及了所有的犯罪科目。
他们中间很多人经常被抓进去,对于进牢房习以为常。
很多人有了前科,身上背了很多事,就更不愿回老家了。他们怕被亲戚、朋友看不起,怕被父母唠叨,被父母恨。
“男儿当顶天立地,不说一定要有多大的作为,但最起码不能犯罪。父母生我们、养我们,国家保障我们的人身安全,给我们太平天下,我们应当感恩,身体力行的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过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是错事一直错下去。‘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们听过吧!?你们还这么年轻,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你们完全可以重新拥有美好的人生。你们可以爱你们的父母,将来可以拥有一位爱人,你们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人。我很羡慕你们,我想爱自己的妈妈,却没有机会了。永远不知道,一个转身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文仙面对着一群人,在那里不停地讲,她像位传道者。其实,她太悲伤了。
她不能接受别人不珍惜生命;她也不能接受别人挥霍父母的爱;她更不能接受别人藐视国家法律;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在别人的失去和痛苦上获利来满足自己。
“你们想过吗,你们偷的、抢的对象有可能就是你们的老乡,他们背井离乡出来打工,结果却被洗劫一空。不管是不是老乡,无论他们来自哪里,你们所做的事情对于别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伤害。你们会让别人一无所有的流浪街头,他们会遭遇各种不堪,脆弱的也有可能会疯掉。他们是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儿女,他们大多是全家的希望。有的打了一年的工,在回家的车站,钱被偷、被抢一空,你们能换位想想别人的感受吗!?我知道你们也是痛苦的,那么为什么不快点结束这种行为,这种生活……”
文仙想彻底帮助他们,她看到他们内心柔软的部分,她知道他们可以回头。
“我们是准备不干了。”
“我也不想做这个了!”
“我明天写封信回老家,先叫我爸妈原谅我,他们只要原谅我,我就回去。”
“其实,这种生活我早不想过了,跟鬼似的。”
“你人漂亮,心灵更美,我们经常去你爸爸那里吃馄饨,就想去看你,可是你很少去。”
“是呀,我们没遇过你这么纯洁的人,如果早遇到的话,可能都不会走这条路的。”
“小新疆一直是个很冷漠的人,但他对你好好,还带你买票。你知道吗,排个队最少要近两个小时。他一定很喜欢你。”
“小新疆长得帅,有好多开宾馆的女的喜欢他,但他从来不搭理别人。环龙商场那边,有个开服装店的女的长得不错,也喜欢他,他也不搭理人家。像我们在新客站都乱的很,遇见谁就跟谁睡,只要人家愿意。很多女的都是漂子,很好睡的。像小新疆这样不近女色的,几乎没有。”
大家你一嘴他一舌地说开了。
“是吗!?还有这种人!”文仙也觉得不可思议,通过留苏那个事,文仙已经对男女之情的坚定性动摇了。
“真的!上次他出事了,抓进去,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但他一出来就去你家馄饨摊了。他说他欠你一碗馄饨钱。”
文仙的心口突然一紧,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噢,上次的事是要谢谢他。”
“吃东西吧,别冷了!”
“味道怎么样?新客站附近就这家味道最好。”
“红烧鸡翅很好吃。”文仙太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一个女孩子吃货的本性露了出来。
其实,这样的文仙更让人喜欢,是这个年龄该有的轻松活泼。她不该承受那么多灾难,导致她那么阴郁。
“等的着急了吗?”小新疆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我们一直和她说话呢!”
“票是凌晨三点二十八分的,还有一个小时,你马上可以进站了。我帮你买的卧铺,你上车就可以睡觉。”
“真谢谢你!多少钱?”文仙明知自己付不起火车票钱,还死要面子的问多少钱。
“你付过了。”
“付过?”
“一碗馄饨的钱。”
夜色里迷茫着浓浓的爱意,周围听的人都想谈恋爱了。
刹那间,一切好美好。
“要和你们道别了,希望你们早日回家。”文仙起身向他们挥手。
“一路顺风!听你的,我们决不食言。”
“还能再见面吗?你还回上海吗?”小北京居然哭了。
“我或许会再来上海,但不会来新客站卖馄饨了。因为,我妈妈不会来了。”文仙说着,一阵酸涩。
并不熟识的人相互道别,原来也会那么难过。
“你们记得回家去啊!江湖不见!”文仙往新客站检票处走去,她突然大声朝他们喊到。
小新疆帮文仙拖着旅行箱,一前一后直奔检票口。大排档门口的一群人一直朝文仙挥手,有好多人都哭了。
“我买了站票,我送你进去。”
在检票口,小新疆执意要送文仙上火车。
候车室里到处是人,这个点大家都昏昏欲睡。
“马上上车了,我去买点吃的给你带着。”
“不用。我箱子里有。”
文仙即使说了有吃的,小新疆还是跑去买了。一会功夫,他拎着一大袋子食品过来了。
“这个送给你。”小新疆从皮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娃娃。
“这是我几天前在外滩时,一个条子送给我的。里面是种子,你把它放在水里泡着,它会发芽,还会开花。”
文仙接过会发芽的娃娃,像接过了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你妈妈要是来不了上海,你也不要来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你喜欢上海吗?”文仙盯着小新疆问道。
“不喜欢。”
“那你怎么不回去!?”
“有些路很难回头。”
“谁说的!除非不愿意回头。”
时间刹那静止了。
四目相对,写尽了人生沧桑。
喜欢的人就站在面前,可惜没有资格告白。只能一再的祝愿,一再的祈祷。小新疆那双深邃的眼睛,藏着无尽的不舍和怜爱。他知道,配与不配的距离。不配,告白都是罪过。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不能给喜欢的人正常的生活,他愿护她一段周全,祝她余生安好。
“我上车了!”
“路上小心。”
“知道。”
文仙随着人流慢慢向前移动,很快通过了栅栏,人流开始躁动起来,纷纷向火车冲去。文仙突然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跑过来,跑到栅栏处看到小新疆正转身离开,她大声喊道:“我知道天山,你离那儿远吗?”
小新疆转过身微微笑了。
“就在天上脚下。”
“如果有机会我能去做客吗?”
小新疆静静地望着文仙,没有回答,没有走来,没有离去。
他们彼此沉默,彼此相望。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了。
小新疆望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朝文仙挥了挥手。
“×××次车的旅客们,请注意了……”广播里开始催促旅客上车。
一滴眼泪从文仙脸颊滑落,落在文仙手中会发芽的娃娃上。又一滴眼泪流下,落在告别的哀愁里。
“原来,我还能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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