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诅咒之水
——十六年前，三月十六日下午十六时四十二分，反应堆控制室上层通道内
“听着，我们必须于今天下午十七时四十分前进入控制室。我再说一遍，各位....”
无线电中不断传出指挥中心指令，那是佩雷拉和共青城电力委员会核应对指挥中心为防止应急小组无法收到任务而一遍又一遍的予以重复。
“先把频道静默。”
佩雷拉出动了一切能够调动的周边应急人员，包括警员、军队、渔船、应急管理厅电力公司全部人员十五万人，这在佩雷拉的历史上，尚属首次。
渗漏的地下水越来越多了。它们不断地从通道上方滴下来，打湿在钢结构的通道内，滴在了他们的安全头盔和防毒面具上。通道内即潮湿，又阴暗，丝丝的金属气息在他们的牙齿间打转。那种味道很难形容，像是用舌头舔生锈的铁锤头，像是锈蚀的钢筋含在嘴里，即便是隔着厚重的防毒面具，也能感受的到。
“滴答...滴答....”
一行人被困在了距离反应堆控制室道路上的倒数第二扇门，进退两难的队员们开始出现了呼吸困难、眼球灼热等症状，而嘴里的金属味也越来越浓。
“把脚套拿出来戴上！快！各位，数值又上升了....”
脚套这个东西，似乎是佩雷拉和共青城电力已经有所预料到的东西。
波诺维奇拿出了内部结构图。
“现在里面至少有一百伦琴，大致是一千毫西弗。所以我们每个人在进入这道门口，在这道门与控制室外的走廊中，每个人暴露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十分钟，德柳米拉留在最后，其他人分成两批，前面的人跑上去了，后面的人再跑，前面的人要喊出声，让后面的人听到。”
波诺维奇指着地图说道：
“我们进入这道门之后，再到控制室那里去，注意地面，不要灼透防护服，门下面有辐射气流....到达控制室大门以后，右面有一个楼梯，有一个跟隧道同向的通道，约三百米长....嗯，大概就在我们斜上方这个位置，那里的辐射值小一些....走到尽头后，右手边有一个楼梯间，那里就是冷却手动操作室，大家掌握好时间。”
几人对头相望，互相点了点脑袋。
波诺维奇看了看自己穿着防护服手腕上的测量表，设定了七分钟长的倒计时。另外，他观察到，测量仪的表针已经弯曲，滴下了水样状的液体，粘在了表盘上。
“我走在第一个，如果我没有回音，不用管我，以任务为先....”
一行人再次进入铅制大门，径直跑向控制室。
“呼....哈....”
在密不透风的防护衣内，每个人都闷得窒息，汗滴顺着额头流进脖子内，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面罩上布满着呼出的水蒸气，它们又满满的顺着防护眼罩流入每个人的眼中，蛰的每个人的眼睛难以忍受....
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身上如果不是那身防护服，似乎肉体早就已经融化殆尽了。一行人又再次来到控制室，到达控制室门口时，波诺维奇看到了更为惊人的一幕——控制室的玻璃正在融化出一个网球大的洞，而且面积野在不断增大。高尔科夫停了下来，望着那个逐渐变大的辐射洞，他瞪大了双眼，漏出了惊愕的表情。
里面有几名工作人员，似乎在泄漏当时就被烧穿融化致死。尸体牢牢地粘在转椅上，更像是烤肉架上的肉片，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伴随着控制室内的集成电路、显示器、电脑等，冒出白色的青烟。高尔科夫很清楚的看到了制服后面的标志——共青城电力。
“砰...”
直到波诺维奇拍了拍他的头盔，他才反应过来。
“你在干什么，快走啊！”
一行人快速跑上楼梯，不巧的是，走在最后的斯捷潘，鞋底已经融化，在遇到钢结构的金属地面时，他脚下一滑，便从楼梯口摔了下去。
“斯捷潘....！”
前方的几个人隔着钢制步梯间的隔缝隙，望着躺在楼梯下的冷却维修技师斯捷潘.阿西列夫斯基。
“斯捷潘！”
“快走，我不要紧，我还能站起来....你们先走，快，开启装置....要紧！”
“快走！！”
斯捷潘大喊道。
德柳米拉竟哭了起来，身后的波诺维奇推着她向上爬。
“姑娘，别停下。求你....”
“斯捷潘....我不想死....！呜呜....”
几人沿着通道跑到了尽头，来到了一扇门前，和之前相同的情况，不是独立供电，无法工作，打不开。
“这边！快！”
波诺维奇推开了旁边的侧门，是一个紧急用楼梯间，一行人又急匆匆的向下跑。
可是，前面的波诺维奇停住了。
强辐射积水。下往冷却室主要通道却被水淹没了。
“嘎嘎嘎嘎.....”
盖革计数器瞬间达到了四千五百希沃特，接近至人瞬间死亡的标准，水面散发出蒸腾的烟气。
面对着这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进退两难的波诺维奇才意识到——在危机和灾难面前人类的脆弱与渺小，自然的力量的不可预知，死亡的无形与恐惧。他看了看表，还剩下二十分钟，反应堆要爆炸了。
“总指挥，呼叫！....”
“总指挥，控制室被水淹了....我们进不去....必须得想办法！”
“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从富菱重工调遣两台水下机器人配合执行任务，不过反应堆辐射剂量太强，已经坏了一台，再这两台机器人都不能水下作业。听着，我知道你们很为难，但是目前人类最先进的科技都已经帮不了我们了，你和你的队员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要进入控制室，我们的人民在等你，你们的家人也在等你！数据终端传回的部分数据显示，反应堆原先应该十七时零五分就已经饱和，经过重新计算后，你们还有额外的三十分钟，也就是说，最晚在十七时四十五分前，必须启动冷却装置。”
此时，无线电出现了手掌的摩擦噪音，有人将麦克风拿走了。
无线电静默了半分钟，传来一阵喘气声。
“咳....队员们，我是约瑟夫.亚列西克，佩雷拉席耶夫应急委员会和共青城核电力事故救援行动的唯一最高长官。我代表佩雷拉当局，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意....原谅我唐突的将无线电对讲机夺走...”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认真的聆听着。这一刻仿佛变得十分宁静。
“听着，这次行动必须成功，不能失败。我们的国家，一个依靠岛屿土地生存的伟大祖国，不能够发生这样的事故，着关系到我们的民族....我们七千万人民日后的家业了，必须有人牺牲....”
众人纷纷留下了眼泪，下意识的想用手擦拭眼眶，却发现自己隔着那么厚的面罩。
“....快想想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孩子，他们多么可爱，日后他们将怎么生存？....我向你们保证，他们将得每人三百二十万昂拉的救济补偿金，你们的家人们、儿女们将到最好的照顾，教育、医疗....为了祖国，为了她们，感谢你们....时间有限，你们必须完成人....想你们致以最高的敬意....通话完毕。”
“他们疯了，他们这是不拿我们当人！”
“四千五希沃特，妈的....我们会死的！”
“行动前，他们可没有....可没有说我们的任务会送命，一群谎话精、官僚....”
众人议论纷纷，部分人也不受控制，临近疯狂。整个黑漆漆的通道变得灯火缭绕，争论环绕着整个环形机组罩，回声像是一个几百米深的洞穴一般，沿着墙壁传播好几次后，再进入到耳朵里，诡异而又奇妙。
“我们的检测仪，最多到峰值最多是四百五十伦琴，这水里面到底有多少，我们又不知道，进去一定必死无疑，老子不干了....”
“我们可以让他们搬来军用的，或者我们把共青城研究所的借来，不是没有可能，对吧，安德烈队长....！”
“是啊是啊，我们也同意！”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计数器的声响突然变慢了，一切安静了下来，在波诺维奇的心里形成了一个读秒的秒针。
“滴答...滴答....”
“够了！听我说！没时间了，你们拿着我的东西....”
波诺维奇一言既出，众人的议论也便停止了。
他脱下了维修背包和行囊，解开万能腰带，那些维修工具直直的砸在了地上。
“咣当....”
安静的通道传出了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伴随着回声。
“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讲机内传来外部一阵急促的喊声。原来是入口的电力抢修人员听到了异响。
“你疯了吗！这水里至少得有几百伦琴！你想死掉，然后融化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众人上去拦截波诺维奇，通道内又传出了防护服刺耳的摩擦声。
“你们别碰我....告诉安娜，我喜欢吃她做的红菜汤，我回家之后，想要再吃一次....你们....一定要转达....”
“呜呜呜....”
德柳米拉又哭了起来。
“你完不成任务的，我来吧！”
众人望向后方通道，一名抢险人员，倚靠着不锈钢栏杆，有些蹒跚。
是冷却控制员斯捷潘.阿西列夫斯基，他一瘸一拐的向众人走来。
“斯潘捷！？”
德柳米拉跑上前去，从正面抱住了斯潘捷。
“快离我远一点....你们....都离我远一点。”
斯潘捷似乎已经喘不上气。
“呼....咳咳....”
“别动我，我在门口挣扎了整整有十分钟....我现在....身上大概也有个几百伦琴的了吧....前天....我下去过.....不过那个时候后没有积水。”
说着，斯潘捷的防毒面罩上便喷涌出了鲜血。
“我来吧，这里是我的家，由我创造，也由我结束。”
众人为控制员让开了道路。
“这水里，少说也得有上百或者上千伦琴....不到一个月，你的消化系统就会崩溃，接下来你的神经系统、淋巴系统会产生异常，你会便血、尿结石，产生脏器综合并发症....指甲、毛发脱落、幻听等。就让我来承受这一切吧，如果能让大家活下去，我愿意死！”
没人再说话。
“让开吧，我什么都没有了。让我独处一会儿。”
“可是...不....”
德柳米拉，这个爱慕他的女人，还是用双手抱住了她。虽然隔着防化服，但是似乎仍然能够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德柳米拉....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我也喜欢你....我想再掀开面具看一看你的短发，和你碧蓝的眼睛。对不起....原谅我没有胆量。记得有一次我们去跳舞，那是我第一次和你跳舞....呵呵呵....”
“斯捷潘，你要活着，我爱你！”
“你们快走吧。我们的人民，还要靠我呢....我也要像....我的爸爸一样....成为英雄....”
还有人想要阻拦。
“现在立刻他妈的给我滚出去！帮我把外面的排水阀门打开！尽量恢复电力！然后把水抽干！我不想出来的时候再泡一次辐射水。现在就去！”
斯潘捷已经声嘶力竭。
“咳咳....呕....”
鲜血和呕吐物喷涌而出，倒灌在防毒面具中。
众人面面相觑。
“走吧，配合斯捷潘！把潜水衣留下，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帮他穿上。”
随后，波诺维奇命令大家离开，一行人都没有说话。波诺维奇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潜水衣衣服一五一十的套上。这套衣服可真重，加起来有十几斤，波诺维奇和其他两名队员的防毒面具玻璃罩上布满了水凝气，热的他们满头大汗。别说潜水服了，只穿上辐射衣就已经热的要死。
安德烈.波诺维奇带上工具，和剩下的两名队员一道走了出去，临到门口时，一行几人全部停了下来，向他致以深鞠躬。德柳米拉则痛哭着跑开了。波诺维奇没有跟随他们离开，而是用眼睛回头看了这位勇士最后一眼。
“斯捷潘.阿西列夫斯基，有什么事情，我就在频道上。你的未婚妻我们会像亲妹妹一样待他，你的父亲我们会好生照顾。”
“嗯....”
这位勇士头也不回，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快走吧，拜托了....快走....是我的错，如果我那天在，如果我知道，如果我在....兄弟们，我来了....”
斯捷潘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话，头也不回的跳了进去。
“扑通....”
辐射之水，像是诅咒的沸水一般，灼烧着的席卷着斯潘捷的全身。既冰冷，又炎热....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麻痹感席卷全身，心脏的跳动声仿佛能够从耳朵中放出来。
“妈妈，妹妹，我来了....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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