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君意
那婢女回头看了一眼,并未作答,屋子中女郎也未出声。
见此,张敬修虽有些狐疑,但也不以为意。当下告辞一声,与几个好友一同往午门而去。
那女郎倚在屋子门后,看着张敬修四人在灯火阑珊中越行越远,口中轻声呢喃:“爷爷想将我许配的人就是他吗?”
走在远处的张敬修似有所觉,回首望去,见那灯棚后一道模糊的身影一闪而没,微微摇头,不再停步。
此时已近二更天,午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其热闹程度更甚于东华门外的灯市。
四人随着人流,远远便见得午门外以万盏彩灯扎成的‘鳌山灯’,堆叠有十多层高,色彩斑斓,煞是壮观。
砰、砰、砰……
才一走近,几十道绚丽的焰火同时升空,爆炸出梅兰竹菊水仙等各种图案,仿若各种花卉在夜空里绽放,直让赏灯的游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好!”午门外万千游人同时喝彩。
看了这等美景,王家屏忍不住感叹:“‘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沈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龙化杖,月明缑岭凤随车’,唐伯虎诚不欺我也。”
于慎行也是惊叹不已,而张敬修、陈于陛则是淡然一笑。
焰火不停燃放,午门城楼上忽又响起一阵钟鼓乐器之声。音乐声中,一队宫娥从午门中涌出,在游人面前翩翩起舞。
而后又是一声炮响,众人望去,见一把雕龙的金黄座椅出现在城楼正中。
此刻,游人们都知是天子驾临,与民同乐,不由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见城楼之上,身穿明黄色龙袍的隆庆帝朱载坖端坐在御座之上,左右两边分别坐着一位头戴霞冠、身着凤衣的女子,其中一位手中还抱着个四五岁的孩童。
显然,隆庆边上的就是陈皇后和极为得宠的李贵妃了,而李贵妃抱着的童子自然就是太子朱翊钧。
帝、后妃左右身后,则簇拥着文武百官和宫中大铛。
城楼上,久居深宫的隆庆帝,望着城楼下激动欢呼参拜的百姓,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
这些天来,因受北虏入寇影响,这位性情仁厚的隆庆天子心情着实不佳,就连在后宫与妃嫔嬉戏的兴致都降了不少。
直到今日,见了这盛大的欢喜场面,才让他心中阴郁扫去不少。
偏头看了看被李贵妃抱在手上的朱翊钧,隆庆示意将朱翊钧放下,自己起身抱起,在腾祥、陈洪、冯保等宫中大铛的簇拥下,走至城楼墙边,向士民们露出御容。
城楼之下,见天子亲临,都是山呼万岁,声量甚至盖过了焰火燃放。
见了这一幕,隆庆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畅快。
登基一年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完全不像他父皇那般,一令之下,百官莫敢不从。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毕竟他本也不是个特别愿意管事的皇帝。
只是自他登基以来,那些令人讨厌的言官就总是没事找事,什么都管,对正事又只会满嘴空谈。
更令人恼怒的是,这些言官还合伙将他最亲近的恩师高拱逐出了朝堂。
这让他对那些言官很是厌恶,故而在去岁七月,便下旨对科道言官开展考察,然而却被内阁驳回。显然,这是出自徐阶之意。
因此,他如今对徐阶也越发不满,只是却对其毫无办法,反而更将权柄委于内阁,凡事皆由其一言而决。
“父皇,这焰火和花灯好漂亮啊!”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让隆庆收回了思绪。
隆庆看着怀中脸蛋红红的朱翊钧,亲昵地捏了捏他的小脸,笑容慈祥,温言道:“是很漂亮,皇儿喜欢吗?”
朱翊钧头向小鸡啄米般点着,欢笑道:“喜欢。”
隆庆笑了笑,指着那空中的焰火和‘鳌山灯’道:“父皇也喜欢,可是这一场灯会下来竟花了十几万两银子……”
隆庆并非是个节俭的天子,只是在登基之后,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做了皇帝,也是可以很穷的。
早在即位之初,他就想着为后宫的妃嫔们购买些珠宝首饰,可是内帑却已是一干二净。无奈之下,只得找户部从国库拨款,却又被户部尚书马森严词拒绝,最后只得作罢。
而这‘鳌山灯会’,本是要皇家内帑一力承担费用,只不过隆庆见这灯会所耗银两过多,便请求国库承担了一半。
若非开放海禁之后,使江南织造局所产丝绸远销海外,从佛郎机人手中赚得大笔银两,内帑就是连这一半都难以拿出。
年岁尚幼的朱翊钧对十几万两银子还没有什么概念,扑闪着眼睛兴奋道:“那父皇每年都让人放焰火好不好。”
隆庆宠溺地看着朱翊钧,问道:“皇儿可知十几万两银子是多少吗?”
朱翊钧小脸一脸茫然,他虽是天生聪颖,但眼下还未开蒙,对此毫无所知。
隆庆见了,指着城楼下的百姓,轻声叹道:“十几万两银子,足可够过万寻常百姓一年之用啊。”
他久在裕邸,多与民间接触,故知民情。因而,即位为天子之后,见国库紧张,内帑空虚,便主动推崇节俭,不胡乱花钱,只是对于女色却难以节制。
“那父皇以后可否不再办这灯会了?儿臣也不看了,将银子分给百姓好不好。”朱翊钧一脸天真道。
听自己的皇儿这般说,隆庆不由欣慰一笑,想到不久之后就是会试,心中一动,开口道:“皇儿过了年已是五岁,已到了开蒙之时了。待今科会试之后,父皇便从新晋进士中,为你选一名蒙师可好?”
朱翊钧虽是年幼,但常听母亲李贵妃教诲,倒也明白要多读书的道理,便雀跃道:“好呀,好呀,儿臣要读书喽,儿臣要读书喽。”
此时,立于隆庆身侧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听了皇帝父子二人之间的话,心中暗暗计较起来。
隆庆亲昵地摸了摸朱翊钧的小脑袋,坐回御座上,看着满天的焰火,很是高兴。
因他在裕邸之时,不受嘉靖宠爱,又生活‘二龙不相见’的谶言阴影之下,很少感受到嘉靖的父子亲情,也使得他的性子变得宽厚仁和(也就是好欺负),难以统御群臣。
故而,他对朱翊钧寄予了厚望。
要知道,因嘉靖帝迷信道教,曾言‘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使得朱翊钧出生之时,无人敢报于嘉靖皇帝,更不敢为其起名。
直到去年,隆庆登基之后,在群臣上疏请立皇太子后,才为其赐名‘翊钧’,并言‘夫钧者,言圣王制驭天下,犹制器者之转钧也,其为义大矣,尔其念之哉’,其意就是希望朱翊钧能成为一名圣王。
却说午门城楼下的百姓,见了天子御容,都是兴奋不已,离城楼远处的百姓也拼命往午门里边挤来。
一时间,张敬修四人眼前全是拥挤的人流,在人浪之下,四人被撞得跌跌撞撞,冲散开来。
张敬修稳住身子,朝四处张望,早已不见了陈于陛他们的身影。大声喊了几声,却又被人群中的欢呼声盖过。
无奈之下,张敬修只得小心闪躲着往外围走去,他可不想被挤在人群之中。
好一会儿,他才感觉身边游人越来越少,已是到了人群外围,远离了最热闹的中心。
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吸了口新鲜空气,张敬修顿感刚才被挤在人群中的凝滞感一扫而空,呼吸也变得畅快起来。
张敬修看着拥挤的人群,摇了摇头,也不再去找陈于陛几人,而是独自一人,往家中方向走去。
才刚走至承天门,便见得迎面四个轿夫抬着顶软轿过来,软轿一前一后还各站了两名健壮的仆妇。
张敬修看着那前边的仆妇,像是之前那女郎身边唤作‘吴妈’的那位。
待那软轿经过之时,张敬修转头望去,恰见软轿小窗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俏脸,正是那个让他一眼难忘的女郎。
那女郎与张敬修四眼相对,吃了一惊,脸色眼见就绯红起来,立时就要将帘子放下。
张敬修见状,脱口喊道:“小姐请留步。”
那女郎瞪大眼睛,惊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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