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怼人
张敬修对于被弹劾并不怎么在意,隆庆皇帝也不以为意,甚至见了张敬修那套‘歪论’还很高兴,觉得自己放开海禁并没有违反祖制,于是还特地批复了周子义的劾疏:张敬修深明祖意,解太祖圣谕真意,非不敬也,卿当效仿之。
隆庆帝顺便还把张敬修的‘歪论’随同重开市舶司之事一同登入《大明公报》,发行于天下,直让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纷纷谈论其太祖祖训的真意来。
翰林院,检讨厅中,周子义看着隆庆帝的批语和《公报》上刊登的信息,脸色极为难看。
“以方兄,你又何必因一时争论就弹劾晚辈呢?更何况这晚辈还是个权贵子弟。”编修李自华看着脸色难看的周子义,轻声说道。
周子义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张敬修,朗声道:“权贵子弟又如何?后生晚辈不知三纲五常之正道,篡改祖宗之意,其害不可胜救者,身为圣人弟子,天子门生,怎能坐视不理!”
检讨厅中的十余名翰林听到周子义的话,都齐齐看向他,然后又看向坐在公座上静静看书的张敬修。
张敬修自然听到了周子义的声音,淡然一笑,只嘀咕了一声:“真可笑之极。”
他嘀咕的声音不大,但此时整个检讨厅都静悄悄的,周子义的公座离他也不算远,是以周子义倒听到了他的嘀咕声。
周子义站起身来:“你曲解太祖圣意,误入歧途,如此大逆不道之举,才是可笑之至!”
这周子义乃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刚过不惑之年,义理精湛,在经学上很有些名气,一直奉理学为正宗,有理学大家之称,而且为人端正,是以平常也受人敬重。
张敬修知这种人倒也不是因利阻止开海,而是把圣人和祖宗之训看得极重,所以才会视他的言论为洪水猛兽,也因此而弹劾他。这种人,按照他的理解,用句俗话说,就是很轴,特别的轴。
不过身为大明的臣子,不被弹劾几次,都不好意思出门,所以他也未将周子义的弹劾放在心上。只是这种一不符合其价值观,就给人扣帽子的行为,顿时就让张敬修恼了。
张敬修拍案而起道:“周编修这‘大逆不道’的帽子,本官可受不起。陛下都说本官之言乃是解了太祖爷圣谕的真意,并非是不敬太祖,周编修给我扣这帽子,是在说陛下也不敬太祖吗?周编修听我一言,敬祖宗、敬圣人,可不是天天将祖宗圣人挂在嘴上,而是放在心里敬着才是,似周编修这般句句话中不离祖宗圣人,才是真正对祖宗、圣人的不敬吧!”
周子义平日清傲,涵养极好,对礼仪纲常的恭敬,是从心底而出,再于形止上体现,此刻听张敬修说他不在心底敬重祖宗圣人,气得须发皆张。
张敬修不待周子义反驳,继续大声道:“你既言祖训,太祖亲编之《大诰》,可是祖训?可为何今时今日却无人言遵《大诰》行事,如此行为不也是不敬祖宗吗?你怎不去弹劾天下士人抛却祖训?身为翰林,不以思论职,不去思考国家政治得失、生民厉害,日日以诗工词琢为念,以朝廷优养为显名之阶,自诩清流华选,自认为代表大义,以自己所理解的圣人祖宗之训,来阻挠评击国家改良之利国利民之大事,你这等人,于国于民有何益处?同为翰林,吾实与你这等腐儒同列为耻。”
对于这等不做实事,却只会坏事的空谈之辈,张敬修深恶痛觉。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这种空谈义理的人很多,本不想搭理,谁知其弹劾了他还不过瘾,还要在这检讨厅中给他扣帽子,那也就怪不得他出言怼他了。
李自华皱眉道:“张修撰说得太过了吧,。”
周子义面色通红,怒声道:“你这狂妄之徒,无礼之辈,满嘴巧言诡辩,老夫必要上本参你!”
“请便。”张敬修把头一扭,重新坐下,理也不理周子义,自顾自看起书来。
周子义咬着牙瞪着张敬修,却无力反驳张敬修的话,毕竟张敬修说的都是实情,他就是这么一个穷经皓首,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专注于修身养性的理学家,对国家大政钻研不深,又哪里有什么事功之能。
检讨许国做起了和事姥:“以方兄,张修撰,大家都在翰林院中共事,一点小争论何至于此。”
其他翰林也都劝道:“是啊,都是同僚,以和为贵。”
众人都劝,张敬修当然要给面子,当下淡淡道:“我为晚辈,本当敬重前辈,只是周前辈自以为得理,一开口就说我大逆不道,这才辩驳一二,出口重了些,如果有冒犯周前辈的地方,还要请周前辈见谅。而且此言也非针对周前辈,其实也在说在下自己,只顾钻研经典,却无事功之能,因此出此言与周前辈共勉,望你我今后于国家大事,都能多思多想,实事求是,从国家利弊出发,而非罔顾事实言事。”
周子义闻言,心中虽仍是气愤,但面色还是稍微缓和了一些,说道:“看在诸位同僚的面子上,我就不上本弹劾张修撰了。”
“这就对了嘛,二位都是大度之人,何需为此小事过不去呢。”
张敬修笑了笑,周子义这样重义理轻事功的翰林官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也不想招惹,只是其乱给他扣帽子,他也就怼一怼罢了。
…….
张敬修怼周子义的事很快就在整个翰林院传开,中午在院中膳房用餐时,翰林们都是边吃边聊。
“此番周编修却是有些过了,本就是私下争论之事,何必要一言不发就上本弹劾。”
“对呀,若是看法不同,私下辩驳即可,如何用得着弹劾自己的同僚,不过这位张修撰也非是气量大之人。”
“张修撰年轻气盛,又身为宰相公子,难免锋芒毕露,不过其能发能收,是能成大事之人啊。”
“其实我倒觉得张修撰有几句话说得挺对,我等为翰林词臣,整日埋首文牍之上,确实对世事有所不通。因此,对于朝廷政事,我等确实不可空谈,否则还真于国于民无益。”
“我也觉得为官要多操持实务才行。”
“说得不错,我有一同年,以往不如自己,但作一任亲民官后,回来相谈所言所谈,他的见识,我竟远远不及。”
“怎么,仲华兄难道想去当那浊流官吗?”
“那倒不是,只是我等在翰院之中,也需多了解世事。”
……
张敬修照例和陈于陛等人一同用餐,他们也向张敬修问起与周子义争论之事。
张敬修道:“我也未想到这周编修会因言语上的争论弹劾于我,对于弹劾,我本也不以为意,只是今日在玉堂之内,他还要招惹于我,方才出言相对。”
王家屏笑道:“这位周编修对朱子之学研究很深,为我等讲课时,也常谈心性义理,你说他不通世事,却是让他辩驳了。若是你与他辩经,你可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张敬修道:“不过就事论事而已,这些天来,我在实录馆修史,看了世庙时的一些奏章文书,当时胡汝贞(胡宗宪)、谭总督(谭伦)、唐荆川(唐顺之),及戚继光、俞大猷两位将军,就屡次上表陈述倭患根源,他们久处平倭前线,对海禁之弊乃是亲眼所见,然而朝堂诸公却无视之,以至于倭寇乱了两浙十几年,耗费朝廷多少人力物力才平定下来。为何朝堂上会无视这些正确的主张,无非就是朝中如周子义这样不顾实情的人太多。我等翰林为储相,却不可过于死脑筋了。”
陈于陛、于慎行都是点头赞同。
张敬修问道:“对了,关于庶吉士馆课的事,有多少庶常愿同上疏向内阁提请?”
陈于陛道:“二十多名庶常,有一半多是愿意多听实务的。”
张敬修点头道:“那也足够多了,关于此事,我已拟了一份条陈,明日带了给大家看看,再请愿意联名的庶常一同来商议一番,若是可以的话,明日就将这条陈呈给掌院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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