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高老庄
两人从数学谈到宗室之弊,越谈越是投机,彼此见解有太多相通之处。
比如,对于解决宗室痼疾,二人都认为要弛宗室之禁,允许将军以下宗室可自谋生计,去从事各行各业,让宗室不完全依赖于朝廷供给,甚至还应给宗室读书上进的通道,让其可以入仕为官。
当然,以他们的身份和地位,现在这也只是想想罢了。要改变朱元璋定下、朱棣发扬的宗藩制度,非得要有大魄力的皇帝和大臣才可为,更何况有上进心、愿意自谋生计的宗室毕竟还是少数。
不过,张敬修还是承诺在回京之后,会向隆庆皇帝建言适当放宽对宗室的限制。
这正中朱载堉下怀,朱载堉之所以会和张敬修谈起宗室之事,就是想通过张敬修之口,将他的弛宗室之禁的诉求告知隆庆皇帝。
而张敬修本就有心革宗室之弊,对此他心中也有一套方案,回京后向朝廷建言适当放宽宗室限制,正好可做试探。
在他看来,朱重八、朱老四爷两合力定下的宗藩制度,完全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朱重八对其子孙太过关爱,朝廷正一品的大员俸禄是八十七石,而皇族中人不但藩王俸禄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绢布盐茶马草各有支给,就连最低的“奉国中尉”也有禄米两百石,有封地的其财富更加难以形容。在开国之初,宗室人少,负担较轻,朱重八这种对宗室过分的关爱对国家还没什么影响,但过了两百多年,已然成为国家的巨大负担。因为按朱重八定下的祖制,宗室最低层次就是奉国中尉,没有变成平民之说。
而朱老四为了防止靖难重演,继续了建文的削藩政策,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将朱重八分给诸王的护卫编制剥夺殆尽之外,还严禁其干涉地方行政、禁止其与勋贵联姻、禁止两王相见、禁止来京奏事甚至出城、禁止宗室科举出仕、乃至禁止“通四民之业”等等。最夸张的是,诸王出城扫墓,也必须先请旨然后在地方官监视下行动。但是对宗藩在政治和经济上的优待却没有减少。如此一来,所有宗室就只能依靠赋税“奉养”。
这样的宗藩制度,实际上对朱氏子孙并不是好事。大量的宗室不农不商也不仕,不得不沦为废物,一些有才干的人也因得不到起用而郁郁一生,这对整个家族来说显然是不利的。
当然,这样的好处是宗藩难以掀起大乱,巩固了皇权。可从另一面讲,朱家废物多,就使得宗室根本就起不到藩篱的作用,只起到了耗费国家粮食的作用。
二人相谈正欢时,王府管家来了,说是王爷召世子去主殿议事。
张敬修和朱载堉这才注意到在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畅谈了三个多时辰。
张敬修听郑王完全没有见自己的意思,也就起身告辞。
朱载堉也是明白自己父亲的意思,便也不挽留,而是笑着道:“君平这几日可还在河内,若是有瑕,可随我去南边登封少林寺一游,寺中松谷和尚乃得道高僧,是我知己,我为你们引荐。”
原来,朱载堉在王府在居住的十九年中,可谓是尝遍了世态炎凉,因此时常挣脱宗室束缚,离开怀庆府去黄河对岸的登封少林寺寻求佛学慰籍,并结识了少林名僧小山禅师的弟子松谷和尚,并且还在少林寺留下了《混元三教九流图》、《金刚心经注》。
而正是在随着松谷和尚参禅,朱载堉才从父亲被囚禁的愤懑冤屈中走出来,从此亦变得洒脱起来,这也让张敬修在初见朱载堉时,会觉得朱载堉有一种飘然出尘不俗气质,而非是一般亲王世子那样的骄奢之气。
“多谢世子,在下有公务在身,此番转道至河南已是误了不少日子,怕是无缘随世子去少林寺礼佛。”张敬修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朱载堉的邀请。
朱载堉听张敬修这么说,虽觉有些可惜,但也没有多问,而是又请求张敬修若是再撰写了算学书,定要寄到河内,让他可以及时参悟。对此,张敬修自是满口应下。
出了郑王府,张敬修拿着朱载堉父子二人合作撰写的《操缦》、《旋宫》,深觉不虚此行,朱载堉虽是比他年长十几岁,可其博综古今,眼界、学识都非凡俗可比,更难得的是,朱载堉不拘于礼法,与其坐而论道,让他有种在后世和好友无拘无束畅谈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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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在黄河水势变缓之后,张敬修就立即乘船渡河,只用半日就到了新郑。
新郑县城并不甚大,一行人在城内客栈安顿好后,张敬修即带着游七前往县城南街,去高家拜访高拱。
到了高家所在坊市,还未走至巷口,张敬修和游七远远就见到几座石头牌坊。
牌坊作何之用?最早是古人的门坊,宋朝以前城市实行是里坊制,有城必有阙,有坊必有门。
在每一坊在坊门上榜书其名,榜其闾里,也有的世家在家门前竖一乌头门,左书阀(功业伟绩),右书阅(履历,家族渊源),这叫左阀右阅,以此乌头门与同坊里的阎闾区分开来,故而世家门阀,也被称为阀阅。
到了明朝,门坊之制已是取消,但在家门前立一牌坊,取代乌头门之用,替代作为显赫人家与平民区分门第之用。
何等人家可称为高门?当然是论科第出身。
高家乃官宦世家,是新郑最为显赫的名门望族。这些牌坊,就是高家连续几代出了进士的荣耀。
张敬修走到近处,见这些牌坊上刻的正是高家几代在科举上取得的成绩。张敬修看过之后,也大致了解高家是从何时成为了官宦之家。
高拱的祖父高魁,在成化十二年乡试中举,并以举人身份到山东金乡做了县令,最后官至工部虞衡司郎中。
到了高拱的父亲高尚贤时,高家更进一步。正德十二年,高尚贤考中进士,授官工部主事,累官至光禄寺少卿,成为从四品高官,得以着绯袍。
而到了高拱这一代,高家更是不得了。因高尚贤治家严谨,教子有方,其长子高捷、三子高拱分别于嘉靖十四年、二十年考中进士。
高捷颇通兵事,累官至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兼提督操江,曾在倭寇进犯南京时,率军抵御倭寇,多有建树。
至于大名鼎鼎的高拱就更不用多说了,十七岁中河南解元,二十九岁时中二甲第十二名进士,然后从翰林院的科员干起,直到副部长、部长、大学士,是用了二十多年辛辛苦苦一步一个台阶熬出来的。而不是像张敬修的老爹那样,直接从一个五品官超擢为大学士。
张敬修来此就是充当老爹的信使和传话筒,给老爹的这位前辈好友传话送信。
高家虽是显赫,在新郑的高府看起来却是寻常的官宅,除了在巷口处的几座牌坊和府门前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显示了高家的门楣外,其余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此时刚过午时不久,高府大门却是紧闭,张敬修慢步走上台阶,来到府门前拍了拍门环。
高府的一名下人开了小门出来,张敬修未待这下人发问,即奉上拜帖,客气道:“劳烦通禀一声,江陵张敬修前来拜会贵府中玄公。”
“中玄公?我们府中并无此人啊。”高府的下人没有听明白“中玄”是高拱的号。
张敬修摇了摇头,直接道:“江陵张敬修前来拜会你家高阁老。”
这下人这才听明白了,却未入内禀告,而是说道:“原来是找我们家三老爷啊,不过这位郎君倒是赶的不巧,家中几位老爷今日一早都去高老庄祖宅了,要过几日才回县城哩。”
张敬修与游七对视一眼,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朝高府下人问道:“敢问高老庄在何处,离县城有多远?”
高府下人打量了张敬修和游七一阵,说道:“出县城在东北方向行约莫十里路,即到了高老庄。”
张敬修点了点了头,向这名下人道了声谢,然后游七又从袖子中拿出几两银子塞入这下人的手中。
谁知这名高府下人连连摆手,执意不肯收下游七的银子,说是今日收下这银子,明日他就要被赶出高府了。
张敬修见此一幕,也是暗暗点头,一名下人尚且有此觉悟,就足可见高家家风如何。
当下张敬修又谢过这高府下人,与游七乘上马车,出城直奔高老庄而去。不到两刻钟,马车就到了高老庄村口。
张敬修下了马车,抬头就见三座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显然,这还是高尚贤、高捷、高拱三人的进士牌坊。
“命之修短有数,人之富贵在天。惟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朗朗的读书声从村子中传来。张敬修认真听了一阵,又望向村内,看见一些村民正在田间忙碌。
张敬修和游七刚走进村子十几步,就被正在高老庄的村民注意到了。
见村中来了两个气质不凡的陌生人,正在忙碌的村民不由停下劳作,田间小路上拦住张敬修二人,然后操着浓厚的河南口音询问二人的来意。
待听得张敬修二人的来意时,这些村民都是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起高拱在村中的事迹,向外人炫耀着自己村中走出去的高阁老。
好一会儿,张敬修才从村名口中得知高拱正在村中社学给孩子们授业。
于是,张敬修和游七又随着村民往村中社学去。
进入村子直行不到百步,就到了高老庄社学,一旁就是挨着供奉着高家先祖的高氏宗祠。社学临宗祠而建,也是常见的格局。
到了此刻,张敬修心中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也很是期待与高拱的会面。
此次新徐阶家人之事,被隆庆皇帝临时改任派出江南巡按,让他错过了与名将戚继光的会面,却又让他得以有机会替自家老爹来见一见致仕在家的高拱。
虽说现在高拱还未完成史书中说的丰功伟绩,但对于这位与自家老爹一样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高阁老,张敬修一直心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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