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桥问心
夙愿终于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拉回现实，睁开眼一看，发现是吊桥上面出了事儿。
有人正从上面坠落，正如他们先前所想像的那样，如此高处，任凭那人怎样挣扎挥舞，都无法阻止自身像枯叶一样悠悠落下。
夙愿倒不觉得有何害怕，因为距离太远，坠落的场景在她看起来甚至有一种慢放的滞空的美感。
其他人可不如她这样没心没肺。尖叫声传过来，这边的许多人也开始尖叫，一些人捂上眼睛不敢看，更有甚者吱哇乱叫地往回跑。
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的悬崖上一阵剑光闪过，朝那人坠下的方向冲过去，下一刻，凄厉的惨叫瞬间消失。
是一名女修御剑飞行，救起了下坠的那人。
众人一时间看傻了，惊魂未定之时，剩下两条吊桥上的人也没坚持多久，前后脚坠下了桥。对面又如之前那般，御剑冲出了几名修士。
大家渐渐缓过神来，大着胆子朝那边仔细瞧。
“那吊桥上，明明没有缺木板啊……”谁惊疑不定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可刚刚她前面明明空落落的一片……”
“我也瞧见了……”
听到大家窸窸窣窣的低语，夙愿眯了眯眼，也看清了，整条吊桥确实完完整整一块木板也没丢，依旧在空中晃晃荡荡的。
“他们也只能到这里了。”女修者的声音插进众人的讨论中，有着见怪不怪的冷漠，“接下去，谁？”
只能到这里……意思是说，这座桥根本不是靠技巧走过去，而是凭借一些别的东西。
“道心。”女修者在大家犹疑的目光中开口，“无情无欲不为俗事所扰，全心全意侍奉仙界之心。”
“道心越坚定，走得越远。你们之中走的最远的前十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测试。余下的，就请打道回府吧。”
听了女修者的话，大家更加踌躇不前了，在原本的恐惧之上又多了一分对前途的忐忑。
只有夙愿上前一步。
她接过蒙眼的带子，在一条吊桥前站定，把布蒙在眼上。
道心，当是指成仙的心性。若自己本就是仙，那这道心必定很稳，何况看这样子，也摔不死人。
·
桥上四面无遮挡，风很大，夙愿踏上第一块木板，勉强稳定身形。抬脚继续向前时，却迟迟够不到下一块。
有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识海中，问：
“阁下从哪来？”
第一个问题就把她问愣住了。
她从哪来？若是说这一世的金陵公主府，那么在从前的那么多轮回里，有那么多来处，她也是从那些地方来的，也要一一答上吗？可纵然自己身陷轮回之中，却从未真正认同过任何一处，既如此，那些地方能算是她的来处吗？
又或者，该回答那个她也不曾知悉的地方？
可是自己也不清楚，虽然猜测是仙界，但也只是猜测而已。
夙愿在这第一步上犹疑许久，最后回答：
“不知道。”
手里的链条晃了两下，随后安静下来。夙愿试探着伸出脚往前探了探。
有木板。
她松了口气，踩了上去。
“有无挚爱亲朋？”
这又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但夙愿已显得淡定很多，从容应答：
“不知道。”
手中的链条晃得比上次更厉害了些，但是下一步依旧有木板，夙愿稳稳踩上。
“有无留恋难舍之乐？”
“不知道。”
“有无宿敌对手？”
“不知道。”
“有无此生必报之仇？”
“不知道。”
夙愿答得越来越顺口，手中的链条也晃得越来越厉害了，她死死抓着，身形也跟着摇摆不定，心里想，看这桥的反应，自己这些问题应当回答得对也不对。
她有亲朋挚爱，有留恋难舍之事；她有宿敌对手，有此生必报之仇。
可是她也确实不知道
身后的披风很重，天际的风吹在上面，阻力更甚。夙愿觉得吃力了，她勉强稳住身形，踏在下一块板上，心想着如果再难受就不走了，掉下去被人救起也省力很多。
可是这一次的问题却迟迟不来，夙愿等了许久，脸都被吹麻了，识海里的声音也没再吱一声。
她努力清醒被吹麻木了的脑袋，反思了一下自己，也许自己的道心确实不如何坚定，那么自己是神仙这回事儿，也要推翻重新考虑考虑。
既如此，夙愿开始撤走手上的力气，决定找一个姿势舒服地掉下去，不要被什么木板磕到链条勒到。
她闭上眼睛开始放松自己，身体慢慢地倾倒，一只脚已经迈向虚空，预备接受失重带来的无措感。
识海这时冷不丁地跳出来了下一个问题：“你因何到此？”
夙愿动作停住，愣在原地思忖着这个问题还答不答。
“不……”
话还没说完，耳边忽然响彻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夙愿猛然发觉两只脚下同时空无一物，脚底的木板消失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锁链，发现并不能借力，反而隐隐开始将她往下拽，好像……锁链断开了开始下垂了一样。
脚下的木板也不再有存在感，身体开始失重。情况有些不对劲，夙愿干脆把锁链放开，扯下蒙布睁眼看看。
低头，桥一整个散架了，链条断成两截，木板碎裂开来，在空中四散落下。
抬头，夙愿看到自己离对岸已经很近，甚至能看清那里站着的一群修者错愕的神情。
明明没走那么多步，怎么就到这儿了？而且，自己道心好像还不错的样子，那为何桥散架了？
多的夙愿不再去想，她在急剧下坠的途中安然地合上眼睛，等着有人来救自己。
身下终于被一条硬硬的细长的棍子一样的东西托起，身旁仿佛多了一层结界，把那些骇人的风挡在外面，周遭都变得温暖了些。
夙愿睁眼想要道谢，却发现一名女修滞身在她面前五尺开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严重写满难以置信。
她反应了几秒，坐起来，发现身下托着自己的是一把木剑。
很朴素的一把剑，剑穗或是宝石上面一概没有，剑柄上连花纹都没有几条，比不得其他修士手中熠熠生辉的上品宝剑。
但夙愿坐在上面，身体的一切反应动作都很自然，她好像很熟悉这把剑的一切。这把素未谋面的剑，与她而言，竟有种见到另一个小水之感。
伸手轻抚上剑身的刹那，鼻尖忽然嗅得梅香，清新冷冽，馥郁绵长。
耳畔猎猎的风声低下去，识海里又有人开始发问，一字一句，如珠玉拨弄心弦。
“有无亲朋挚爱？”
“有无留恋难舍之乐？”
夙愿一时喉头微梗，嘴唇动了动，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话就在嘴边，可是心里却空落落的，梅香涌进去，填满胸膛，却也只能没头没尾地打转，牵不出一点思绪。
小水在眼睛里不安分地动起来，右眼酸涩得想要落泪。夙愿从前想要哭的时候也会让小水这样闹一闹，眼泪就落下了。
夙愿抬手，轻轻覆上眼眶。
这一次，是小水为她感到悲伤。
木剑在缓缓上升，等到夙愿意识到自己离本该降落的地方很远时，她已经快到山顶了。
山顶是那尊雕像。
君子攸宁，半垂着眉眼，慈悲模样，唇边挂着淡淡的微笑，悲天悯人，他端坐在山峰之上，被一团团白云围着，超凡脱俗，自在怡然。
这是昆仑最高的山峰，这是人间不可企及的地方。他在此笑看身前的滚滚红尘，身后是白茫茫的一片无瑕。
“有无宿敌对手？”
“有无此生必报之仇？”
身下的剑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夙愿悬停在半空，却并不陌生这般凌虚之感，反觉热血翻涌，恣意酣畅。
她本该如此。
剑慢慢抬起，意念一动，那双玉砌的眸子在她眼前骤然放大，剔透冰冷。
“你因何到此？”
眼角的泪终于随着劈下的剑一齐落下，泪眼朦胧时，眼前的雕像好像忽然抬眼看她。
腰腹忽然出现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向后拖。手腕也被捏住，她再不能向前一步，只有木剑还在手中微微颤抖。
落泪后的视界有片刻清明，面前那双眼睛依旧无所觉地半敛在那里，好似明灭着讽刺的笑意。
夙愿从未觉得有一件事如此非做不得，有一句话如此非说不可。
“放开我！”
她挣扎着上前。
手腕上的力道不见了，眼睛上覆上来一只手，五指温柔地拢过两眼，安抚躁动的睫羽。
“现在还不是时候。”
夙愿在那只手的袖口闻见熟悉的梅香，深吸几口后慢慢安静下来，原先热血滚过的地方开始发麻，隐隐发烫。此时才反应过来眼皮子上盖的这只手有些凉，似乎也透着森然的梅香。
“愿愿听话，我们再等一等。”
夙愿几乎是下意识点头，眼睛里的小水闹得更欢，泪簌簌落下。身后的人好像也察觉到掌心湿糯，五指更轻柔的抚摸。
她逐渐放松下来，倦意开始上涌。身后人有所感般略略使力，使她得以轻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缓缓。
心里又有人开始说话，一听开头，还是她自己。
“君子攸宁。”
她接着说。
“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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