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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陆遥(一)


商遥的出生伴随着生母的死亡,这在小小的寨子里并不是什么大事,却也不算小。从前的时候寨子里的人顶多说上几句可怜,最不过一句“这孩子命凶”。可在她三岁的时候,她的生父不幸跌落山崖,尸骨无存。从这时起,寨子里便传出了她是天煞孤星、克夫克母克亲克友的说法。

        她一个人住在寨子边上的小屋里,偶尔地大当家会派人给她送些吃食,算是照顾。

        商遥的童年几乎是在欺侮中度过。寨子的大人不愿意让家里的孩子同她待在一块,早的时候看见了,总是会把人拽回家里训斥,让他们离商遥远一点。小孩子最是单纯,他们懵懂的询问没得到大人的准确回答,只当商遥是做了是什么坏事,惹了父母厌恶。

        恶意是慢慢攒起来的。

        最开始只是一个人,指着商遥说:“你没爹没娘,我不和你玩。”

        后来,是一群人。

        年幼的商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日复一日的喊骂声里她也学会了反抗。即使这样招致来的是更加猛烈的打骂,但总比变作砧板鱼肉任人宰割的强。商遥的身上常年挂着青青紫紫的痕迹,但来找她麻烦的人也讨不到多少的好处。

        她想着,等自己长大了,就要离开这里。

        她曾经爬上过寨子里最高的山,站在山顶上往远处眺望。

        寨中所有的事物的都变得渺小,来往走过的人都不过蚂蚁般大小。商遥望着远处烟雾氤氲下的青山,看着碧蓝如洗没有边界的天,才明白原来人于天地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算不得什么。在这寨子之外,还有更远更广阔的天地。

        她要走。她想去往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会在那里遇上很多不同的人。

        但是后来,她遇上了商陆。

        那人就像她生命里的一束光,在某个清晨里不经意地洒在了她的身上,从此相伴身侧,再不曾离开。

        十三岁的商陆从巷口匆匆走来,满脸的怒意未消,他看着堵在商遥面前的那一群人,冷冷地说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些少年回过头看到他的脸,顿时作鸟兽散去。

        商陆急步走到商遥的面前站定,想要伸手替她擦去泥污,却又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将手停在了半空,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动作。他温柔地问道:“你没事吧?”

        商遥仰了头,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不自觉地咧嘴一笑。她已经很少有这般笑过,没有半点杂念、只是看到这人,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对他笑。

        商陆时常会来看她,每每都会给她带来一些糕点,嘲笑她个子矮,同龄人都是小姑娘了,只有她瘦干干的像只鸡仔。商遥在往往也只是他面前才会收起那一身扎人的刺,不甘心地与他斗上几句嘴。

        九岁那年,商遥捡了一只黑猫。那猫早就过了幼龄,但瞧着还是娇娇小小的。商遥见到它时,黑猫正窝在一个树洞里舔舐着自己的毛,身上还沾了点泥泞。她也忘了那时候是个什么情感,或许是在猫儿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又或许只是出于单纯的喜爱与同情,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接近了那棵树,所幸黑猫也并不怕她,在触碰到她的手的那一刻,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商陆给它取名“白鹿”。

        商遥笑他,好好的一只黑猫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鹿中白者少有,相传白鹿乃是神兽,泽被一方。”商陆这般答道。

        商遥思索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更好的名字,也就随他去了。

        随着年岁渐长,她对商陆的心思也开始往一条岔道上偏。她自小无人教习,分不清“喜”与“爱”是什么东西,她只是在某一个时候,想到商陆就心生欢喜,几日不见就辗转反侧。

        少年人的爱意如此简单,有时候是对方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有时候是他突然看过来的那一眼。没有那么多的轰轰烈烈,只是顷刻间的怦然心动。

        可商陆死了。

        商遥记不清那个时候自己是个什么心境。涌入她体内的魔气发了狂地作乱翻涌,似是要把她的四肢百骸都搅得粉碎。心头是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上方,脖颈被人掐住,视线都因着呼吸不畅而渐渐模糊。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

        她这一生并未为恶,不过就是生来带了这般体质,为何就要落到如此地步?

        从前她想不明白,后来却也不愿明白。

        人永远都参不透旁人的心思,很多事都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始作俑者简单的一句“我想”罢了。

        魔的一生很长,“遥”是她前十余年里逃不开的梦魇。她给自己换了名字,带着商陆的名字踏上了外边的旅途,就仿佛他还在自己的身边一样。

        白鹿一直靠着她的魔气续命,商遥不知道如果放任这只猫儿死去,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曾经的证明。若是连唯一的陪伴都走了,当真就仅剩她一人了。

        “我还是没有找到他。”离开那个地方的夜晚,商遥总是抱着黑猫说道。她有时候在想,转世轮回会不会是人们聊以**的一套说辞,一个人的离开便是一个尽头,魂归天地后再不会留下一点念想。直到进入画中,商遥才恍惚明白,转世一说并非是假,而是商陆的灵魂未曾往生。

        算上那八百年,商遥已经把这十载经历了千百十回,但次次到了那个岔口,在看到少年商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刹,她的心情还是一如往昔,不曾改变。

        她摸透了来龙去脉,却因为失去修为无法脱身。商遥在画中忘记了日升月落,也忘记了年华更替。

        商行云没有得手,或许是白鹿还活着。商遥清醒的时候总会将记忆理过一遍又一遍,思考着最后的对策。她想,商行云制造这个幻境定是有他的用处,极大地可能是为了她转给白鹿的那颗魔丹。商遥自知能力有限,但也愿意去赌这一把。

        赌上她和商陆的未知来世。

        还好她没有输。

        ·

        走过三生石,再往前便是忘川了。

        商遥曾在不少话本中读到过关于忘川的描写,或说河岸上开满了红艳的曼陀罗,或说忘川的水幽深得不可见底,诡谲得很。可真到了这里,才发觉自处与尘世间的几条河道并无多少差别。不过地府常年见不得光,那水确实是幽暗的颜色。

        呜呜咽咽的风声传进耳中,水面上却是半点涟漪都不曾有。摆渡的老伯低着头,商遥瞧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上了船,还向人家打听起了消息。

        “近日可是有很多魂灵往生?”

        对方像也是见惯了像她这般胆大的人,面上也没有多少诧异,语气冰凉地回答:“不可说。”

        “那可有一个约莫二十的青年来此,他应是身着白色长衫,腰间还配着一块玉珏。”

        “这年头,哪里还有人穿这样的衣服?”

        商遥忆起幻境中白鹿的装扮,自顾自地笑了笑。

        是啊,毕竟都这么多年了。

        八百年,那么长久的一段岁月。

        久到人间都变了一番模样,她的猫儿长成了身量修长的男人,连心上人都有了。

        她不是凡体,靠着多年练就的坚毅神魂才能在幻境之中争夺一丝清醒的机会。但商陆一个凡人,对于他而言那些日子就像是……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摇晃的小船逐渐趋于平稳,老伯低哑的声音打乱了商遥的思绪,“到了。”

        她抬头望着远处的那扇门,回头望了一眼,像是要等上什么人。

        “行过忘川,一饮孟婆汤,从此前尘尽忘,莫要回头喽——”老伯撑着船,吆喝着向来时的路行去。

        商遥却是不想走。

        那日她对戚临说的一字一句,皆不是虚言。

        商陆是她唯一的执念,不单这辈子无法了结,就是下辈子,她也一定会找到他。

        “阿遥?”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试探和犹疑。

        商遥猛然回过头去,束发的带子都在风中散了开,漫头的长发飘落在了肩上。

        她贪婪地看着那张脸,细细地描摹着上边的每一寸线条。商陆没有半点的变化,他还是同那时一样。

        “你长大了。”对方柔声说道。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年,但再见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一段难挨的岁月。商遥没有说自己找了他多久,也没有说在他死后发生了什么。商陆也没有问。

        他们就这样两相静望着,像是要把那些年的目光都补回来似的。

        还没等商遥开口,商陆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问过了,孟婆那有一条红线,若是系上了,下辈子不论怎样都能找到对方。你……”

        “我愿意。”商遥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打断了他的下文。

        “但在这之前,你还要同我去找一个人。”

        “我们欠他一句告别。”

        雁苍剑宗的门上挂着大红的丝绦,被风荡起了一个弧度,不绝地在半空翻滚着。平日里的冷寂气氛都被锣鼓声驱赶了干净,酒香混着草木的香气散了好远。

        商遥牵着商陆的手站在厅里,遥遥望着她家猫儿挺拔的背影。

        末了,戚临回过头来,眼中有惊愕一闪而过,似是发现了什么。

        风柔柔地穿堂而过,他身上的衣袍如火般热烈,商遥张了张嘴,说道:“恭喜。”

        下一秒,便乘着风远去了。

        人世间的聚散各有定数,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多说,短短两个字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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