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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祭奠


次日早起时,晨雾稀薄笼着天地,不至于看不清,又总觉比平时远些,让本就有心事的人心中和揣了个猫儿似的,不算烦闷,但也不得心定。

        一身素服的弄月挽着个竹篮自后门出去,沿街走过十字路口,再过一座石桥,到一户人家门前,没等敲门,门已经开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妇人手中拿着几样绣品,迎面撞见是弄月,脸上立刻堆了笑:

        “哎哟,弄月姑娘怎么来得这么早?没人跟着?”

        “贺婶子早,”弄月浅笑,将挽着的篮子上的布掀开一角,里面是个金线织成的幔帐,央道,“昨夜收拾东西时,发现这幔子不知几时勾了线,想着婶子针线最好,所以来求求婶子。婶子要去绣房?耽误婶子营生了。”

        贺婶子听她有求,哪儿还管其他,立刻让她进院坐下,嘴里还笑说:“大小姐的事情最大,自然紧着姑娘先来。”

        说罢,还要端茶递水的,弄月谦让一番,便坐在了院中石凳上。

        她性格安静,待人温柔,是与傅瑶君从小到大的情谊,两年前起更成了傅瑶君身边的大丫鬟,所以族中旁系、仆役、各店铺伙计有事,搭不上长房,就会求到她处,最后或多或少总能有些好处。

        久了,这些人自然也会将族中各家的事情漏给弄月,反成了傅瑶君的耳目。

        贺婶子就是其中之一。

        贺婶子是傅族长家绣房大伙计的媳妇,她男人虽然很受族长家重用,但她针线好心眼儿多,还是靠着同乡之情搭上弄月,借此偷偷接些长房繁难针线活计,补贴家用。

        毕竟人人都明白没有长房,傅家不过就是城中普通富户罢了,而长房就算现在大老爷没了,不还有个做大官的二老爷吗?

        而这几年贺婶子偷偷接长房的活儿,私房都攒下了三四十两,自然更奉承弄月,眼下边打开幔子查看破损处,边说弄月:“我瞧着那天在街上看见大小姐出城去,都瘦了。今天再看姑娘,脸上的肉都没了,还是要宽心节哀才好。”

        弄月轻叹一声:“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都翻出来了,如何宽心?”

        贺婶子忙宽慰她,隐晦地说了几句东家的不是,手上活不停,声音压低了道:“不是还有二老爷嘛?横竖大小姐不会吃亏的。”

        弄月神色黯然:“二老爷如此被政事绊住,哪里能照管到眼前?大小姐昨晚气得,到三更才睡着,还做了噩梦。”

        贺婶子忙宽慰她:“二老爷就算人在京城,心也是在家中的。之前那个喜哥儿回来代二老爷上香时,我家那口子还看见他和我们东家说话呢,想来也是敲打他们。不过东家那屋人多口杂,许真是想讨好大小姐而已,就是主意,是蠢些。”

        喜哥儿?云喜?

        弄月指尖轻颤,面上却没带出来。

        真的被大小姐说中了。

        只是还没等弄月细问,外面街上忽得又乱糟起来,紧接着就见一个刚留头的小姑娘跑进来:“娘——”

        话音未落,看见弄月坐在这儿,忙停步,缩手缩脚地往后站着,动着唇,小声说了句:“弄月姐姐。”

        贺婶子忙呵她:“跑什么?惊了姑娘。外面怎么了?”

        那小姑娘忙指着长房的方向,磕磕巴巴地说:“有,有个什么王爷,抬了好多东西,去,去铁匠街了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弄月却知道是哪个王爷,是真被惊了。

        她想起了佩玉昨夜偷偷和她说过的话。

        难道王爷真的去……提亲了?

        铁匠街上,一个从没在城中出现过的年轻人,十八岁上下的年纪,长得明眸皓齿,肤白貌美,虽身子有些消瘦,又着一身素服,但举手投足、迈步之间,就是能让人感到一股子压人的端方贵气。

        而这个年轻人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个胡须花白的文士与带刀侍卫,后面则是个小厮领着十二三人——除了几个生面孔外,大多都是知县家中的杂役——或担着或捧着许多奠仪,浩浩荡荡地就走到了傅家长房门前。

        那个胡须花白的文士上前一步,对着门上的春伯客气道:“老伯,这里可是傅公伯恩府上?”

        伯恩,傅渊的字。

        春伯已经被这行人的气质镇住,本就佝偻的身子更弯了,拱手道:“贵客安,不知贵客姓甚名谁?识得我家老爷?”

        那文士道:“老伯,这位是怀王,听说傅公夫妇遇难,特来祭奠。”

        春伯以为自己听错了,跟着队伍看热闹的百姓,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王?

        五姓王族之一的怀王?

        就那位十二岁便由当今陛下亲自加冠,袭爵的怀王?

        石水城百姓并非那闭目塞听的乡间愚夫妇,又是商业繁华所在,自然早有人听说怀王来了备州。可是从没有人听说王爷来了石水城啊!

        看着怀王手下对春伯的客气态度,众人忽得明白有了个念头:

        王爷也许,是特意来祭奠的。

        这个念头一起,他们看向傅家大门,都多了些不曾有过的畏惧。

        傅二老爷是京中大官,百姓虽然畏惧,但乡亲多年,都知傅家那点儿旧事,未免心中怀些看戏轻视态度。

        但怀王不一样,五姓王族,两代皇帝当子如侄般亲自带大的人,带来的震慑自然是言语无法表达的。

        春伯傻了片刻后醒过神来,丝毫不敢怠慢,忙不迭:“是,贵客……王爷稍等,小的立刻去通报。”

        王爷登门,那得是要全家跪迎的,

        他话没说完,叶书白开口:“本王与傅公有一面之缘,今日前来只为祭拜,主家不必劳师动众,本王于灵前上一炷香即可。”

        一面之缘啊。

        竖着耳朵听的百姓,更觉傅家这大门,如今都冒了圣光。

        而人群中来打听消息的傅族长家人听说,两条腿腿肚子都转到前面了,忙连滚带爬地往家跑,要去告诉。

        春伯忙道:“是,王爷里面请,里面请……”

        叶书白上门的时候,傅瑶君正在偏厅里看账本,忽然听见有人来报怀王亲自登门祭奠,不免一怔,端着茶杯的手微颤,有茶水洒出,亏得没有落在账本上。

        “一个人?”傅瑶君问佩玉。

        “好多人,带了好多东西。”佩玉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有些担心地小声问,“小姐,他会不会……”

        在灵堂上,说起昨天的事情?

        傅瑶君又呆了一下,旋即已经定心,安然起身道:“他要真的下定决心,是好事。”

        在她决定说那句话,行那等事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今天,想到自己会面对的嘲笑与鄙夷。

        但她毕竟握着对怀王的救命之恩,握着料定未来的先机,所以只要能借叶书白达成目的,那名声二字于她,最无用了。

        想着,傅瑶君已经在佩玉的搀扶下,出了偏厅。

        刚一出门,就看见叶书白由春伯引着,自影壁处转出。

        素服在身,神色肃穆又暗含温柔,步子不疾不徐,亦目不斜视。

        春伯见她出来,忙赶着上前:“大小姐,怀王亲来祭拜老爷太太了。”

        傅瑶君微顿,走下台阶后停步对着叶书白款款一礼:“民女见过王爷,蓬门之家蒙王爷亲临,还请王爷恕招待不周之罪。”

        有礼有节,连自称都变得谦逊起来,比之昨天那个拿着小弩,仰着头对他说“下嫁给我”的少女,完全不同。

        叶书白停步看她,说话声气依旧温和,颔首回礼,口中道:

        “傅姑娘言重了,令尊曾得先帝与当今赞誉,小王自幼蒙先帝与陛下教导,圣言自不敢忘。再者本王曾在京中与令尊有一面之缘,颇敬令尊为人。如今尊父母遇此横祸,本王本就该一祭。”

        语气方正。

        傅瑶君意外地抬头,恰好对上了叶书白的那双眼睛。

        清澈带水,温厚含光。

        真诚如斯。

        他还是如常看着她,神色多了些许感激:“再者昨日本王遇刺,幸蒙傅姑娘相救才得性命,也该来道谢。”

        他没有生气,没有嘲笑,措辞句句得体。

        反倒是院子里的几个仆役,听得一阵眩晕。

        什么遇刺?什么相救?

        傅瑶君没有立刻言语,只是迎着他正直的目光中,不知怎的,竟看出了些许对自己的怜悯。

        叶书白,这个被自己救过也冒犯过的王爷,这个顾斯年口中的“王莽之辈”、京中百姓口中的“仁义无双”的王爷,此刻出现在这里,是真的,仅为祭奠自己父母的。

        傅瑶君心情一松。

        顾斯年与傅皋在前,重生后的傅瑶君很难真的信任一个陌生人,因此决定借叶书白破局合作,利用之心她有,怀疑之心她有,豪赌之心她有。

        可在此刻,她只觉得眼前这人,是她未曾见过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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