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竹林变·风浪起（9）
近日里桀城的天几乎没怎么晴过，不时就来一场小雨，恰好应和了人人自危的压抑气氛。天空青灰，窗外雨丝密布，雨势不大却下了整天。街道相比过去静得可怕，连雨滴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次看着雨景内心结郁的人换成了殷常寿。
他身后，高甜面前堆了好几叠黄纸，严肃地在桌前写写画画。殷常寿回头，看着她将一张写满字的符纸折成方块，用蜡烛点燃。黄纸很快烧得连渣都不剩。
没等殷常寿发问，高甜主动解释道：“这是我给师尊的传讯符。马上就要第一次单独面对妖物了，还是要和师尊通报一下的，以免有什么力不能及或者疏漏的地方。”提起师尊，少女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崇拜。
殷常寿心情更郁闷了，眯着眼睛问：“你经常和师尊通信？”
“确实，外出这几天我已经给师尊捎了四张传讯符了，可他一张都没回。”高甜低头，片刻后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殷常寿，“你会不会嫌弃我不够独立，粘人幼稚啊？”
真神奇，这小家伙居然还知道自己幼稚。不过粘人也挺好的，他可以随便她粘。殷常寿想着，心情诡异地好转不少。他转身回到桌前坐下，看到高甜开始着手写下一张符纸。边看边问：“这次写的又是什么？”
高甜没抬头，整张符纸一气呵成。等写完了才回答道：“追踪符。前日我当街昏睡，想必是妖物施展了某种术法，那么我身上就会有那妖的灵力残留。这张符纸可以以那点残留灵力为引进行寻踪，找到灵力源头——也就是那只妖！”
说完，高甜口中默念咒语，那张黄符竟缓缓凝成一个指甲大小的银白光点，在空中悬浮晃动片刻，便径直向某个方向慢慢飘去。
“成功了！”高甜盯着光点，胡乱把各种捉妖用具往身上一挂，抬脚就跟了上去。
被晾在原地的殷常寿愣了一会，到底不放心她一个人去，遂紧随其后。
浸泡在细雨中，那光点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它偶尔停顿片刻，像是特意等着身后那两人，续而笃定地向前飘着。
殷常寿出门前带了两把伞，一把收着握在手里，另一把撑起来和高甜共用。高甜则来不及计较这些，兴冲冲往前走。有时候突然加快脚步殷常寿来不及跟进，雨丝当头，她额角的碎发便贴在了皮肤上。
行走间殷常寿偶然回头，看到了昨日高甜昏睡的小食店。
昨日高甜突然昏迷后，是殷常寿自己将她抱回了客栈。小姑娘软绵绵的，一动不动缩在他怀里，小小的、安静的样子显得异常乖巧喜人。
当然殷常寿那时满心焦急，现在回想起来心间却有些不一样的触动。他默默看着高甜的侧脸。
高甜却全然不去看经过的景物，专注盯着那光点。
殷常寿看着她，任由某种陌生的情愫在内心隐隐萌发。这个女孩很娇气，不听劝也不懂人情世故。可她身上又偏偏还带着种坚韧无畏，衬得那些缺点都显得如此可爱。
殷常寿就这么盯着她看，一时间竟有些入神。
当高甜突然“唉！”了一声刹住脚步，殷常寿反应不及，好悬没左脚拌右脚来个平地摔。等他稳住身形回头向前看去——
那原本活泼的光点被迎面而来的一只手一把攥住，指缝间光芒垂死挣扎般闪了闪，符咒彻底变成一团废纸。
看到这一幕高甜险些飙泪，可等认清了攥灭光点的人，她的怒火立刻被一盆冷水扑灭：“女、女侠姐姐……”谁能告诉她，为什么王琰脩会突然出现啊！
现在的情景有些狭路相逢的意味。
王琰脩将纸团展开看了看，没看懂。故而重新团起来放在高甜掌心，语气稍有责怪却仍带着几分纵容：“你们这是又在玩什么？”
高甜低着头，老老实实把符纸的用途交代了。只略过了她自己因妖术昏迷的部分。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殷常寿始终低头看着她，没有搭话。
王琰脩沉默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眉毛皱了又皱。等高甜被她的沉默搞得发毛，她才再次开口，却没继续关于符纸的问题，而是给微微侧头对身后人说道：“你应该没见过他们，这位是夷城高家高甜，旁边那位是夷城殷家殷常寿。”
接着，她又对高甜他们介绍了身后的人：“而这位名唤诸升，我……多年来的知己好友。”
高甜这才注意到王琰脩身边还有个男人，她礼貌地微微欠身，粗略打量了下这人——身量修长匀称，气质斐然，只是长相实在平平无奇。她满心都是灭掉的追踪符，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诸升身上。
和高甜不同，殷常寿倒是多看了诸升几眼。
这人和王小将军之间的气氛不似普通好友。相比王琰脩的坦然，诸升更多是在背后偷偷注视她。等她回头明目张胆看过来，他却眼神回避假装在看别处。加上王琰脩那句意味深长的“知己好友”。殷常寿肯定他们之间是有男女之情的。
简单介绍完，王琰脩挑眉问道：“听说你们已经搬出王家了？”
“是。”殷常寿回答，“我们打算近几日就离开桀城。”
“那真可惜，你们看不到林忠和那些骗子被当众处刑了。”提起那些罪犯，王琰脩遗憾地摇摇头，眼神却冷漠异常。
高甜惊讶得连腰都挺直了一些：“这么快就定罪发落了？”
王琰脩笑了笑：“本就是板上钉钉的罪行，按照犯事轻重判罚而已。有些实在罪无可恕的，便择日问斩。较轻些的，就没收家产逐出黎州。”
这套判罚有些太过简单粗暴。偏偏高甜却挑不出什么毛病。
愣神之余，高甜感觉殷常寿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看见殷常寿脸上挂起了熟悉的客套微笑：“辛苦王小将军为一方和平忙碌，我们就不添乱，先回客栈了。”说完，就拉着高甜行礼告别。
王琰脩也没再多说，只笑道：“好歹相识一场，不如明晚再来府上如何？我王家定会摆上好酒好菜招待两位。权当是送别宴了。”
既然王琰脩发出邀请，高甜他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没再寒暄，王琰脩带着诸升往王家宅邸的方向而去。
待两伙人分开，高甜扁着嘴捏了捏手中的纸团，长叹一声。
“怎么了？不能再写一张吗？”殷常寿看她衣服湿了小半，把人往伞里拽了拽，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小。
而高甜沉浸在悲痛中，倒没注意距离：“那妖物留下的灵力只够用一次追踪符，这下线索算是彻底断了。”
“既然如此，要离开吗？”女孩备受打击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怜，殷常寿不觉伸出手在她头顶怜惜地揉了揉。
高甜不甘心地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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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傍晚，两人按时到王家赴约。
本以为就是聚在一起最后吃顿饭，没想到王琰脩真给他们办出了小型宴会的架势。
各类小食、餐点琳琅满目，陈列在宴会主厅任宾客自取，吃完了还有厨师专门补上。院子和其他房间里，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游戏活动。来的不光有王家人，还有桀城当地不同身份不同阶级的人物。只要是被允许进入宅邸的人，都可自由交谈玩乐，再无主仆之分地位之别，好不热闹。
高甜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刚开始还有点放不开，拉着殷常寿衣角半刻也不敢走散。后来自在多了，就撒欢一样跑出去，把所有游戏摊子都玩了个遍。渐渐地就变成殷常寿不放心地处处追着她跑。
玩累了，她又回到主厅，快乐地吃吃喝喝。
高甜没想到，当那些穿着华丽的商人听闻殷常寿姓殷还来自夷城，居然纷纷凑上去搭话，言词间颇有讨好的意味。被包围的殷常寿也没显出半点局促，言行举止从容得体。
高甜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一时间插不上话。而且听他们客套实在无聊，她便自己继续逛吃。
逛着吃着，一种用桃子酿的果酒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从前在家，大人们总说年纪太小不能饮酒。如今没人看着，她的好奇心完全得到了释放，便乘了一杯小口品着。
舌尖触到液体，高甜眼睛一亮。原来酒这么好喝！甜滋滋的口感顺滑，下肚后还有一股清香萦绕在口鼻之间。她没忍住多喝了几杯。
四五杯果酒喝完她仍意犹未尽，刚想再来一杯，酒瓶就被人从旁抢走了。
高甜不满的眼神追着酒瓶，来到抢酒那人身上。
啊……又是王琰脩。高甜有点怕她，虽然她其实没对高甜怎么样，还照拂不少。
“第一次喝酒？”王琰脩默默将酒瓶放到高甜拿不到的地方。高甜本人觉不出，但在别人的视角里，她面上已经带了薄薄的红晕。
“是……”高甜如实说。
“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没有。”她不光没有不舒服，还觉得通体舒畅。不过女侠姐姐为什么在晃动？
“……”王琰脩发现，现在高甜不止脸红了，就连眼神都有些迷离。不由分说地，她牵起高甜的手，用了点力气拉着人走出主厅。
微凉的风吹过，高甜哆嗦了一下，发现女侠姐姐晃动的幅度小了许多。这月份是有些冷的，她乖乖巧巧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盖住露在外面的手。看着那只手想了想，她顺便将王琰脩牵着她的那只手也一道用袖子盖起来。
女侠姐姐的手比她大了一圈呢，也不像她这般白嫩。那是一只习武之人特有的手，坚硬、骨节明显、富有力量。
后院里有一伙文人借着月色吟诗作对，相互赋词。听他们作诗，高甜恍然错觉自己回了家乡。夷城向来盛产文人墨客。往日里每逢节假，夷城便有大批文人对月饮酒，说些高甜听不懂的话。
高甜扁扁嘴，不再看他们。
文人附近还有一伙武者，他们围在一起倒也没动手，正讨论武器保养讨论得起劲，相互展示自己最趁手的兵刃。看到王琰脩，他们没有对“高高在上的王家”显示出什么忌惮，热情邀请王琰脩加入。
看到她眼中的跃跃欲试，高甜推了推她，小声道：“你去吧，我没问题。”
想来王家宅邸处处有人看守也不会出什么事。王琰脩点点头放开她的手：“注意安全，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
暂别王琰脩，高甜便独自顺着后院的石子路一直走。
喧嚣的烟火气被落在身后，她低着头，脑子空空，在后院百无聊赖地绕圈子。忽然有些累了，就靠在假山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整个宅邸亮着暖融融的光。人们笑着，仿佛这几日桀城的风波从未存在。
高甜心里仍有很多疑惑，它们杂糅在一处，依旧连问都无从问起。那有心无力的颓废感，对很多事束手无策的失败感，也依旧没有消失。可也许是几杯果酒给了她勇气，她突然觉得前路并没有之前以为的那么崎岖。也许有一天，她真的可以让高家名声远播整个黎州。
假山另一边，两个厨娘经过，手中端着的菜品香气四溢。路过的短短几秒，她们的交谈声传入高甜耳中——
“你说这五皇子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就一病不起了呢？”
“是呀，虽对外说是偶感风寒引发恶疾，可这人前几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连床都下不了？我听说啊，是三皇子用了什么诡怪手段……加上如今都在传，这五皇子和‘那位’不对付……”
“行了行了，皇室秘辛也不是咱们一句两句就能猜中的。”
等聊天的厨娘走过，留下假山背后的高甜一脸懵逼。五皇子病了？和三皇子有关？虽然她不知道五皇子三皇子是谁。还有她们说的“那位”，又是怎么回事？看来日后需要了解的还有很多。高甜低头沉思。
“‘那位’，指的是当今太子殿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高甜瞬间从假山上站直，她惊恐地回过头，才发现右手边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同样靠在假山上。
仔细盯着那人看了一会高甜才认出，这不是昨日跟在王琰脩身后的诸升嘛。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你刚才不是在想这个？”半天没听到她回话，诸升淡淡看了过来。那双眼睛里猛然闪现出幽绿的妖异光芒，可再一眨眼，分明和普通人无异。
瞬间的错觉让高甜本能戒备起来，她摸了摸后背才想起，捉妖器具都放在客栈没带来。
诸升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低声发问：“怎么了？捉妖人阁下。你怕我？”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几乎像是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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