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暗香梦(6)
转眼五天过去了,高甜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殷常寿逐渐冷静下来,偶尔也能和晴木正常交流几句。
他们如今就在小木屋里,而高甜正躺在莲绯躺过的那张小床上。
他没有直言挑破晴木二人的身份,晴木也不主动解释。双方心照不宣地选择默认,接着便把注意力都放在重伤的高甜身上。
小姑娘就算失去意识也不安生,不是哼哼唧唧哭两声,就是含糊地嘟囔着什么。大多数时候她发出的都是毫无意义的痛哼。可也有几次,殷常寿听到她急促地喊着自己的名字,虚弱地说着什么:“殷常寿……我怕……”
于是五天里,若非必要殷常寿未曾踏出过房间半步,生怕万一高甜醒来看不到他会伤心。
出事那天,殷常寿甚至来不及去找车夫,自己带着她驾车往小木屋赶。
传说中的晴木仙君极擅长治愈之术,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救回来。即便受到灵气反噬修为倒退,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殷常寿当机立断来求助于她。
晴木像是知道他们会来,竟一早就赶到了官道边,二话不说钻进马车对高甜实施急救。等马车到了小木屋,高甜虽然仍是副惨兮兮的模样,好歹把命吊住了。
然后殷常寿就在晴木的指挥下,小心翼翼把小姑娘抱到床上。房间里没有风,草木清香有生命般萦绕在高甜身边,原本散发着清冷色彩的植物转成橙黄的暖色。但当时殷常寿顾不上太多,满心满眼都是奄奄一息的高甜。
他甚至没想起还有莲绯这个人的存在。直到第六天早上,他见到了清醒的、看上去健康无比的莲绯。
……其实也不算太健康。
莲绯左半边头发秃了一大块,像是被火烧过。左眼也浮现出一圈淡淡的青黑,同样,不像被打的倒像是被烧的。连左侧眉毛都被烧秃了。若不是额头的荷花印记,殷常寿恐怕都认不出她。
即使成了这幅狼狈的样子,莲绯也没有表现出丁点的躲闪。
她像个幽灵般在高甜床边站了许久,垂眸用暗红色的眼睛望着昏睡的少女。也不说话也不表态。
回忆高甜被袭击时发生的事,殷常寿思索片刻后沉声问道:“敢问莲绯仙君,那日在客栈袭击了小高仙长的怪异藤蔓,和您有什么关系?”
他看得清清楚楚,高甜在当晚一直使用的火攻,此刻莲绯身上的伤就是火烧造成的。而且莲绯作为主修攻击术法的天木灵根,据说极擅长依靠植物攻击。
或许有些异想天开,但殷常寿不得不怀疑。
“我……”莲绯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刚要说点什么。
晴木就在这时出现了,她上前挡在莲绯和殷常寿中间,嗔怪地对莲绯说:“你怎么在这里?不就是占了你张床嘛。如今你身体倒是好了不少,但小高仙长横生意外需要疗愈。别来这里捣乱!”说完二话不说,连推带搡把莲绯挤出了房间。
过了几分钟,回来的只有晴木一个人。她对殷常寿抱歉地笑了笑,续而对高甜进行检查。
殷常寿第一回认真打量着她,晴木仍是和蔼可亲的老人模样,但他在那张慈祥的脸上看到了欺瞒。
继续不动声色观察着,看样子晴木是真的在为高甜诊治伤情。殷常寿稍微放下心。
有一说一晴木尽力了,拖着这样一副暮暮垂老的身躯,她这些天几乎没合眼。不是在诊疗就是在制药,就连药材都亲自出去采来最好的。
“小高姑娘目前的情况已无大碍,明日我会来进行最重要的治疗步骤,然后只等醒来再卧床休养几天便好。”晴木诊完脉,将高甜的手塞回被子里,对殷常寿略微欠身。
而殷常寿却没有立刻答复,他盯着晴木沧桑的面孔,眯起眼睛:“仙君医术倒是出神入化,伤及筋骨内脏的情况,竟然不足七日便基本治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灵气衰竭之前,仙术鼎盛时期呢。”
晴木的手微微攥紧:“常年行医,手熟而已。”
“是嘛。”殷常寿目光变得尖锐起来,故意挑刺,“原来不是仙君有所隐瞒,或者心中有愧,便在治疗时投入了更多精力?”
晴木被他说得表情僵住,扶额失笑:“你这孩子,有话直说就是。该给的交代我们必然会给。刚刚没让莲绯说下去,是因为目前为小高仙长治疗才是重中之重。若是你们之间再生冲突于事无补。若你想知道……”
“不必告诉我。”殷常寿抬手示意她不用继续说下去,“你们修者的事,我一个普通人听不懂。况且受到伤害的也不是我。只是你们需要保证——该说的、该给的交代,等她醒来你们不可再有欺瞒。”
晴木发觉自己竟被一个弱鸡普通人威胁了,这感觉还挺有趣。不过现在毕竟是她们理亏,不好摆脸,便顺势应了下来。
待她走出房间后,又只剩下殷常寿守在高甜身边。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姑娘睫毛扇动的,身子小幅度躁动起来。被塞回被子里的手又伸到外面,喉间不时挤出几声哭泣般的短促嘤声。
殷常寿默不作声,大手一下下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顺毛。或许是顺毛起了作用,高甜表情逐渐放松,呼吸心跳趋向平缓。
她没有清醒的征兆,只梦呓着从喉间挤出他的名字:“殷常寿……”
“我在。”握住高甜的手,殷常寿带着安抚意味地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手背。
小姑娘的手比想象中更加白嫩纤滑,只中指关节有一处因常年握笔造就的老茧。想起她画符时自信满满的样子,殷常寿弥漫担忧的眼神不自觉凝起一抹暗笑。随即,那抹笑意却有些发苦。
小手乖乖被握在掌心,无意识挠挠他的手指。
高甜双眉微蹙,紧闭的眼尾可怜兮兮地下垂。殷常寿心间升起一股轻柔的怜爱,低头在掌中小手的手背上落下一连串绵软的吻。再抬眼看向她的脸,却觉得她的双唇即便苍白却仍显得弹润诱人。
“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后,殷常寿自嘲地笑了笑,却终是没能把高甜的手放下。
如今自己这幅样子,还真像是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不怪桀城相遇,高甜没听他说几句话就红着脸落荒而逃。他以前从没对任何女孩说过那种话,也从没如此急切地想和另一个人保持关系。
眼前这小姑娘倒是特别,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态,却无法拒绝也不忍远离。
“昂……殷常寿……”高甜再次无意识地轻喊道。
“我在。”
“……殷常寿。”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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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的治疗,据晴木所说是最关键的阶段。当天一大早殷常寿就被赶出房间,说是治疗过程不便有人旁观。
于是他在房间外站了又坐坐了又站,恨不得把耳朵贴在墙上探听。
或许是他搞出的动静太大,不多时便被晴木隔着门吼了句:“走远点!不然今天不治了!”没办法,总不能搞得大夫在施救期间不愉快,殷常寿只好先走出了小木屋。
和他阴云密布的心情不同,今日的阳光倒是明媚温暖。在木屋门口站了一会,抬头打量着周遭的植被树木——记得上次来时这附近的大树遮天蔽日,行走在树荫下,白昼如同夜晚。现在倒是正常得多。
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落叶,它们的状态有些奇怪。明明叶面还是鲜嫩嫩绿油油,茎部却枯黄干瘪。殷常寿在附近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拾起几片落叶仔细观察。这些叶子的时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暂停后,又突然加速。短短几日内从春天进入秋天,树枝快速停止了给茎叶的养分供给,叶子来不及发黄干枯,茎部就支撑不住断裂开来。
心情复杂地将落叶放下,殷常寿陷入沉思。
在夷城生活十年,独自外出游历八年,他见到的怪事加起来都没这几天多。
要说以前真正经历过的大事,也只有七年前的灵气枯竭。可那时候他只有十一岁,并不清楚那是件多大的事。况且那段日子恰逢他领着几个亲近的仆从负气离家出走。
当年他在夷城周边的小村落里住了两个月,打探到自家老爹该吃吃该喝喝,根本没因为他着急过。甚至他后来发现,身边自以为“忠心耿耿”的仆从一直偷偷和老爹通信汇报他的行程。于是他干脆没回家,转身去了别的城镇。老爹虽不管不问,倒一直通过仆从打钱。
俗话说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他从此满黎州乱逛,心浮气躁惹出过不少乱子,无论怎么折腾也有人收拾烂摊子。人生十八年过得平安顺遂,毫无后顾之忧。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反而觉得无趣,最终养成了老爹曾试图用棍棒塑造的性子——圆滑不招事,淡然独善其身。他总会认识很多人,却越来越觉得与人相处极其麻烦。
外表擅交际放得开,实际内心毫无波澜。
与之相对,他也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想靠写话本养活自己……就算养不活也没关系,他这点花销于殷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无所作为也无灾无难一辈子,就挺好。他这么想着。
然后便遇到了高甜。
殷家产业有他没他都一样,爹娘姐姐也对他没有半点期待。可这个熟悉不久的小姑娘却满眼盛着星星,毫无防备地围着他转。
殷常寿能感觉到高甜对自己的盲目信任,而他也享受着小姑娘的依赖。
平静良久的湖面泛起波澜,淡漠多时的情绪焕发鲜活。
如果同行之人是高甜,那好像……也不错。也幸好高甜遇到的是自己。
殷常寿现在能稍微理解当初老爹的心情——他想护着她,但如果小姑娘再老实一点,不多管闲事就好了。他不怕小姑娘惹事,只怕她弄伤自己。
就这样在小木屋门口呆坐了一上午,直到日头高照,殷常寿也没听到晴木那边传来什么动静。他渐渐地也不再躁动,安静地等着。
午时过去不久,几颗小石子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身上。
殷常寿拾起石子,疑惑地抬头朝临近的树上看去——然后便对上了莲绯暗红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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