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朦胧
苏屹被震惊埋没,僵着身体站在床前,胸口剧烈起伏,手脚都瞬间变得冰凉。
楚王是女子?
若此事是真,便是足以令整个大乘天翻地覆的消息。
可对于苏屹来说,他只是蓦然觉得自己对贺沧笙的种种疑惑都有了解释,魅惑孱弱的长相,从来被遮挡得严实的脖颈,好男色的传闻,对一众男宠的冷淡,故作风流的做派,对徐诺棠的温柔,还有
看见他赤\\裸着上身时抑制不住的赧然脸红。
苏屹几步就回了床边,垂手缓缓伸向了贺沧笙颈间的风领。
他要确认。
他先前在蛮蕊馆中呆过几日,见识了不少小官儿和相公。有些人为了讨好权贵,会在外表上下功夫,有的饮药,有的则是生来便不一般,总之都异于寻常男子。
其中便有人的喉结极其不明显,若非细看,甚至根本看不出。
所以他要确认。
指尖已能感受到狐裘的末梢,时光似是静止,万物消失,苏屹压下翻涌的气血,清晰地在一室的静谧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贺沧笙却在这时忽地偏了头,似是梦魇得严重,紧皱起长眉,侧脸蹭在软枕里,整个人似梦半醒,小声呢喃道:“不不要我、我不是”
苏屹下意识地俯身。
不要什么?
我不是什么?
不是男子?
苏屹侧耳倾听了半晌,只闻贺沧笙胡言乱语,确实是坠在噩梦里。他微直起后背,手指重新伸向床\\上\\人的颈前。
贺沧笙却在此刻蓦然惊醒,口中还在喘息低语,人已经睁开了眼,正与他四目相对。
贺沧笙自午间冒雪在落银湾外久站之后便开始发热,沾了枕头就再清醒不得。
恶梦一如既往,气势汹汹地侵袭过来,裹挟着她整个人,无法挣脱,也不知如何熬得过去。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其实还是走在不甘和无奈上,啖恨饮苦,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真正往上爬的意义。
梦中的母妃一身华服,用涂满了血红蔻丹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双肩,指甲陷入她皮肉里,让她仿佛能闻到血腥的味道。她何其委屈,何其害怕,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人摆布。
“你是男子,”赵贵妃明艳的脸都扭曲了,在她耳边似是疯癫地道,“怀歌,记住了吗,你是男子,你是男子!”
贺沧笙拼命挣扎,但抓着她的手却越扣越近。
她快不能呼吸了。
“你是男子!你是男子!”赵贵妃摇晃着她,嘶吼起来,“赵家的存亡荣辱就在你肩上,你要担着,所以你必须是男子,必须是!”
贺沧笙脱力地流泪,湿了衣襟。
她想说自己不是。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明明不是男子。
不是!
然而下一刻她就跌入了漆黑的深渊,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落在了寒冷的高处,身侧放着龙椅,椅上坐着敬辉帝。瘦得皮包骨的中年人闭着眼,面容有些扭曲。贺沧笙微微低头,见自己一身皇子装扮,踩在成山的尸骨上。
脚边离得最近的是赵贵妃,双眼紧闭,满脸满身都是血,沾了鬓边的金珠步摇,赤红明金交映,晃得贺沧笙双眼生疼。贵妃边上是徐诺棠,再往下趴着徐瀚诚,还有温绪之。他们都曾经站在贺沧笙的身后,而现在皆已身死,却都向上伸着手,像是刚从地下爬出,向她而来。
尸堆下血流成河,无数百姓奔走逃窜,远处的狼烟点燃了苍穹,带来骨肉被烧焦的味道。
贺沧笙惊恐地回过头,却见那龙椅上坐着的已赫然变成了身穿龙袍的贺峻修,不知为何七窍都在流血,对她嘶哑地张开嘴。
“看,”贺峻修道,“这就是你要的江山。”
贺沧笙想逃,却迈不动脚。
贺峻修肆意大笑,挥了挥手,一身白袍的苏屹便从龙椅后缓步而出。
少年一身洁白,不染纤尘血迹,手中所持的长剑却还在滴血。那双星目冷似寒冰,深深地看向她,然后向她伸出了手。
贺沧笙无力地闭上了眼。
谁知苏屹蓦然解开了她的风领。
这是贺沧笙最大的恐惧,胜过死亡。她恐慌地睁开眼,想掰开苏屹的手,却觉得颈间蓦然一凉,狐裘已被扯掉,露出光洁顺滑的脖颈。
苏屹目光上移,面无表情,双眼却极其明亮。
然后他伸出双手,将她从尸山上推了下去。
周遭的一切疾速划过身侧,贺沧笙张口欲喊,却觉得喉间像是要吐血似的腥甜。她坠入暗夜,只记得苏屹的那一双眼。
她就在此刻蓦然惊醒。
脑中依旧一片混沌,身上滚烫,双眼因猛地睁开而花了一阵。待一切恢复清明,竟见站在她床前的人正是苏屹。
这让贺沧笙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她缓了片刻的神,下一刻就发现苏屹的手离她的风领只一寸之遥。
这一下便吓得贺沧笙蓦然后缩,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挡在颈前,隔开了苏屹伸过来的手,喘着息道:“你你要干什么?!”
苏屹也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缓缓站直了身体,趁着贺沧笙还没完全清醒,强压下了面上的不自在。
他犹豫了片刻,几乎要开口问一句,你是不是女子。
到底忍住了。
切不可打草惊蛇。
“你这是病了,”他再次避开敬语,没称呼贺沧笙为殿下,“戴着风领睡更不舒服,本想给你摘了的。”
贺沧笙闻言略微变了脸色,长指缓缓地动了动,反复确定风领已被系好后才坐直了身。
她阖上双眼,苏屹还站在身前,目光也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些贺沧笙都知道,但她却蓦地失去了睁开眼回望过去的勇气。
她沉默半晌,终于还是睁眼看向苏屹。少年面上冷淡,倒是让她看不出什么。
“这风领本王戴惯了,”贺沧笙道,声音很暗哑,“本王患有隐疾,颈前不似寻常男子般明显,故此常做遮掩。同为男子,想来你也可理解一二。”
她嘴里说着“同为男子”,给的解释也说得过去,苏屹却半眯起了眸。
他没有被说服。
却拿不出不被说服的证据。
可若是再探,就得往实处伸手,那样一来,若楚王真是真是女子,那他岂不是成了真的登徒子。
苏屹在一瞬里想到了如此多,贺沧笙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人虽还在病中,神色却恢复自若,对苏屹淡然道:“去唤芙簪进来。”
少年身型挺俊,居高临下地看了贺沧笙片刻。
虽他还有疑惑,可这夜的贺沧笙终于露出了更加真实深刻的脆弱。此时这人稍微阖了狭眸,眼角的红和泪痕尽数浸烛灯的浅金昏光里,长眉微蹙,侧脸白皙光滑得不像话。这样的面向不止是漂亮,还柔美,若是楚王想勾人,单这强撑病体的样子就够了。
若楚王真是女子也不违和。
也挺好的。
苏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转身大步往门口,却在绕过屏风后忽地放慢了脚步,无声地叹了口气。
莫名地颇为惋惜。
失了今晚窥探的机会,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或者还有没有下一次。
但他是真的想知道。
芙簪动作迅速,将药给贺沧笙送了进来。苦辣的药味盈了满屋,贺沧笙却俨然一副早已经习惯了的模样,将白瓷碗端过来一饮而尽。
她把碗递给芙簪,净了口,便又打算躺下了。
苏屹全程安静地靠在屏风边看着,看她要合眼,蓦然开了口,沉声道:“请个大夫吧。”
芙簪正给贺沧笙递过去浸透了冷水的巾帕,闻言立刻看向贺沧笙。她知道贺沧笙的身份,自然便知道贺沧笙不可能请大夫。
果然贺沧笙道了声“无妨”,抬手示意芙簪退下,又对苏屹道:“老病。”
屋门被芙簪从外面轻轻阖上,苏屹站在原地没动。他这样隔着段距离,又是居高临下地看人时,明亮的眸里都是深沉。
贺沧笙靠坐着,不欲说话,也不欲看他。
“你”原本该退出去的苏屹站着没动,少顷后颇为小声地开口,道,“病了便好好歇着,当心身体。”
贺沧笙看向他,疲惫地挑眉,半晌后“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稍顿,又沙哑地道:“多谢。”
这人如此客套,让苏屹没来由地有点儿烦躁。
他抬起手,非常少年气地抓了把额发,指尖又不知为何地在自己喉间点了点,开口时竟略微结巴了一下,道:“你、你睡吧。”
贺沧笙乏得连点头都做不到,只阖了眸,双颊还烧得泛红。
“若是有事,就唤我,”苏屹转身要往外去,却在临走前又飞快地加了一句,“唤我去叫芙簪。”
说着便消失在屏风后。
贺沧笙正捱着病痛,饮了药意识便逐渐昏沉下去,却也费力地朝着少年离开的方向抬了一眼。
这人今日话蛮多。
贺沧笙自这晚起,便一连病了几日。可她在病中丝毫未曾耽误请安和政务,依旧是每日卯时不到便往宫里去,晚上歇在苏屹房里。
两人之间还是没什么话,可贺沧笙却发现,少年虽依旧沉默淡漠,目光却总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她身上不适的时候,那盯过来的目光尤其深邃
可当她回看过去的时候,苏屹便已经看向了别处。
她想着许是细作窥伺,也又觉得不像。
她还没来得及揣摩出苏屹的心路,新年便随着昼夜不停的大雪蓦然到来。皇帝虽仍然病着,京都中人不得大张旗鼓地庆祝,家家户户却也都扯了红绸对联,总是要迎一迎除夕的。
除夕夜宫中不曾设宴,敬辉帝起不得身,贺沧笙和贺峻修一起守了夜,过了午夜便欲各归了。
谁知贺峻修似是来了偏兴,非要到贺沧笙府上吃酒贺岁。贺沧笙本就病体未愈,这事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贺峻修还是要去。
贺沧笙无奈,又端着自己在人前那副最爱热闹的性子,只能应了下来。
这就算是私聚,飨宴倒也丰盛。
贺峻修还特意从康王府中带了一坛来。皇兄具备,就算是在自己府中,贺沧笙也是拒绝不得的,于是一杯杯地捧,席间的酒就没停。
“怀歌,”贺峻修似是微醺,从座位上俯身过来,道,“酒酣菜暖,本王却还觉得缺了东西。”
贺沧笙拎着白玉骨的小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掌心,对贺峻修微笑道:“不知皇兄觉得缺了什么?”
“自是美人了,”贺峻修哈哈笑了几声,也没压低声音,“怀歌府上佳人众多,这是京都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如唤一个出来,也算是让本王开开眼,如何?”
“我府中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姿色,皇兄莫要打趣了,”贺沧笙斜身靠在座上,唇角笑意不减。
“能入怀歌眼的人,本王必得一见。”贺峻修身上酒气浓烈,“男子又如何,本王也是时候换个新鲜口味儿了。”
贺沧笙没接话,莹白的指尖在扇骨上摩挲了一会儿。
“听闻有位出身蛮蕊馆的苏姓小官儿,自入府便得了怀歌独宠,”贺峻修笑道,“不知怀歌舍不舍得把人唤出来,让本王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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