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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醋味


“师妹走到今日这一步十分艰辛,却活得通透。”温绪之放了茶盏,和缓地道,“不过温某还有一不情之请。”

        “师兄请讲,”贺沧笙饮尽杯中茶,微微前倾身体,“自以丹书之信,白马之盟相约相待[1]。”

        温绪之微笑,道:“可巧,温某所求的并非丹书白马。散心散情惯了的山野庶人,也许一朝放纵,事后还望师妹能成全温某归去的心愿。”

        他肯谈条件就是好消息,贺沧笙自不会为难,只思索了片刻,道:“一言为定。”

        “如此,”温绪之正了神色,对贺沧笙再次拱手,“不才愿为楚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贺沧笙当下便抬了手,也随着改了称呼,道:“能得温先生相佐,乃我之大幸。”

        风推撩发丝,温绪之与贺沧笙对坐饮茶。投身帐下,翻弄朝局,一向儒雅潇洒的读书人萤窗雪案多年,终于选择好了他要辅佐的人。

        温绪之既是做定了她的谋士,贺沧笙便将这几日的政务简单地说了。

        “纥犍和侗岳省都来求朝廷拨款,”贺沧笙长指点了点茶盏边沿,皱眉道,“户部却拿不出钱,一个两个都往上递折子哭穷。”

        温绪之轻轻笑一声,问:“他们穷吗?”

        “自然不,”贺沧笙无不讽刺,“穷的都是百姓。”

        “纥犍省今年闹了灾,”温绪之端茶在手,“你去年派去了两位巡察御史,都察院内也有记档,要是纥犍的总督说没钱,还说得过去。”

        贺沧笙点头,道:“怪的是侗岳。”她伸指在桌上划过,“侗岳省地处大乘东南,莫说粮食水果丰厚,还坐拥金银珠石的矿产,单是宫中采买的钱就够他们吃饭了。”

        “有矿确实挣钱,却也得熬过税收。”温绪之道,“敬辉帝自即位以来便信任司礼监,连矿税都是让太监们下去收办的。”

        贺沧笙很敏锐,问:“先生的意思,是司礼监贪了钱?”

        温绪之吃茶,而后道:“如果我没猜错,此事不只是司礼监作祟,户部也定有参与,至少尚书周秉旭被裹挟其中。再有”

        他轻轻地放了盏,指尖缓缓触了触摆在石桌另一侧的琴,道:“就是皇帝。”

        贺沧笙看着他,没有说话。温绪之回望过去,唇边还带着一点点笑。

        “矿产税油水大得很,而侗岳省里能被挖出来的可不止金银玉石。”温绪之非常平静,“司礼监的人与周秉旭合作,不仅要收已有矿的税,还要强行开采新矿,例如水银墨石。这样一来,不仅新出来的矿产要进他们的口袋,连着税收也是一笔横财。”

        贺沧笙抿唇,微惊道:“他们竟敢!”

        “殿下别看司礼监在京都时归附在高兴述身边,”温绪之笑意不减,“一旦下到地方,那些人就都端着代表圣上的架子,狐假虎威玩儿得妙。他们要收钱,还要加重税,侗岳的商人们自然撑不住,总督衙门就得掏腰包帮忙,可也抵不过如此剥削。司礼监历来如此行事,狐假虎威么,也得老虎真的跟在后头才行。”

        “先生说得隐晦,我明白的。”贺沧笙望着青瓷中茶水晃漾,道,“贪墨的案子都得上头罩着,司礼监的上头是皇帝。那些贪上来的钱,自然没有进入国库,而是进了敬辉帝的私库。”

        大乘内忧外患,而她坐着皇位上的父亲却视若无睹,纵容手下人聚敛搜刮。民生凋敝算什么,边疆告急又怎样,朱门金阁里坐着的人才不在乎。

        令人心寒。

        梅枝上的红蕊被风吹下来,落入贺沧笙的盏。她垂手将花沾出来,送入口中。

        对面的温绪之依旧端坐,长指无意间拨动了琴弦,叮咚响声惊了树上寒鸦。他神情自若,非常冷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平铺直叙地将题眼抛出,然后又退开身,既不在乎他人疾苦,也不留意自己所处。

        他坐在贺沧笙对面,却好像远在天边。贺沧笙看着自己的师兄温和又疏离,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谋士,脑中却没来由地想起了某种鲜明生动,不管是什么情绪,冷漠的,狠厉的,隐忍的,畅快的,总之很清晰。

        她忽然有点儿想苏屹。

        骑着马的人冲掠山间,马蹄声撞击入耳,贺沧笙回过身,眼眸顷刻间便被那恣意倾长的身影占据。

        苏屹来了。

        少年乌发高束,白袍边角滚了浅蓝色的忍冬纹,站在雪里非常抢眼。他也不意思意思,一把推开了院门,走了过来。

        温绪之不认识他,长指压了琴弦收音,没有说话。苏屹径直走过来,直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向贺沧笙。

        少年个高腿长,就这么杵在桌前,盯着贺沧笙,一动不动。

        她让他去跑马,他去了——只不过是一路跟着她。

        他看着贺沧笙熟练地找到草堂,熟练地入内,然后和这个青色长衫的人对坐饮茶说话。这人也不知道是谁,端着副儒雅风度,却和贺沧笙显得相当熟念。他就隐在不远处看着,原以为两人只是说话,不想这人还抚上了琴。

        抚琴给贺沧笙听吗?

        这人如此讨好暧昧,偏巧贺沧笙还露了浅笑,看着十分舒心愉悦。

        原本再三徘徊,打算懂事地不露面的少年就这么在腹诽中催马向前,直奔那间小院。

        时才还想起了苏屹的贺沧笙被忽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先是觉得这人不知为何有点不快的样子,又被盯得莫名犯窘。她抬了拳挡在口鼻前,轻咳了一声,轻轻道了声罪。

        她的双颊稍微泛了点儿红,给两人做了引见。

        其实她之前便与温绪之说起过苏屹,温绪之知道苏屹的身份,却不想贺沧笙此次能让他随行,故而眼神带了深意。

        “苏公子,久仰大名。”温绪之称人公子,因为“侍君”这样的词儿他是说不出口的。他抬手示意,道:“请坐。”

        “我不是什么公子,”苏屹却不领情,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道,“我也没听说过你。”

        温绪之并不生气,目光划过少年略露了不快的脸,又在贺沧笙面上转了个圈儿,只笑。

        “先生恕罪。”贺沧笙先赔了礼,又问苏屹:“你怎到了此处?”

        “你让我去跑马,”苏屹胸前起伏,道,“我又不认识山间路,就到这里来了。”

        这话贺沧笙要信了才有鬼,不过苏屹颔首看她,竟有点儿低眉顺目的意思。前一刻还无端对着温绪之张牙舞爪的小兽蓦然收了性子,脸一抹,就是一副说什么是什么的样子。

        “先生准了你坐。”贺沧笙轻点了身侧的石凳。

        苏屹不痛快。

        他准他坐?堂堂楚王,平时说一不二,怎么在这人面前就毫无底气了?

        但他不会驳贺沧笙的话,坐下后任由温绪之给倒了茶。苏屹端过来,也不顾烫,就这样一饮而尽,然后把咚地一声将空盏放回桌上。

        贺沧笙看得愣了又愣,温绪之倒是镇静,探手过来给人又谈了一杯。

        苏屹的手紧握着茶盏,对掌心的微烫丝毫不察。他盯着那双白皙的手有条不紊地提壶端杯,扫眼便知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文雅端庄,是个读书人。

        这人的确气质出众,反正和他不一样便是了。

        也不知道贺沧笙更喜欢哪样。

        他看向贺沧笙,见人一心看向温绪之,尊敬有礼,平日的调笑懒散收了七八分,露出了苏屹从未见过的认真。

        醋缸翻得彻底的少年几乎要捏碎手中瓷盏。

        苏屹身份敏感,但贺沧笙既然允许了人坐,温绪之便知她有打算,故此没有避讳,只与苏屹微微客套,话就又转回政务上。

        “依不才愚见,拿掉周秉旭十分轻易,且不必再等。”温绪之道,“周氏算是新贵,真出了事不会受高兴述的保护,皇帝也不会忌讳。皇帝可以和司礼监一道,却不会拉上臣子,若不才想得无错,周秉旭贪墨一事皇帝并不知晓。况且户部掌人口黄册、田赋货币,殿下若能以此将户部在手中,那就是一举两得。”

        贺沧笙抬了只手撑着下巴,点了点头。

        苏屹虽全程只看着贺沧笙,却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闻言轻轻地松了下肩膀,没让别人察觉。

        原来是在论朝堂上的事啊。

        “矿税的事,殿下可从地方查起,派人过去也是行的。”温绪之继续道,“此事变动颇多,可大可小,殿下不如先将账簿捏在手里,再说要拉哪几位下水。”

        贺沧笙颔首,凝思片刻,问:“若周秉旭失势,那么新的户部尚书,先生心中可有人选?”

        “现任户部右侍郎,何越谦,字志铭。”温绪之指尖沾了茶水,在白石桌上描了几个字。

        苏屹抬眼过去,面上坦然无波,其实略微吃惊。这位温绪之竟对朝中事如此掌握,也不知是装得隐居寡欲还是太有本事。

        “我记得此人,是”贺沧笙开口,话要说完时却拐了个弯儿,“为人还算清正。”

        “他出身寒门,从翰林院走上来,能做上这个侍郎的位子已经不容易。”温绪之用掌心盖住桌上的水痕,“可偏偏他是还想往上爬的那种人,什么招术都试过了,奈何太卑微,无人理睬罢了。”

        贺沧笙在阳光下半眯了狭眸,问:“先生是让我拉他一把?”

        “只此一时。”温绪之微微摇头,道,“我举荐何越谦,是因为户部差事要紧,而眼下朝中可用之人又屈指可数。此人竭力攀登,殿下就算与他联手也是各取所需,因利而聚,利尽而散。鸟尽弓藏不好听,却很好用。”

        “先生所言极是,”贺沧笙点头,“我记下了。”

        温绪之拢袖,道:“其实殿下若想要何越谦来投,倒也容易。”

        贺沧笙等着他说。

        “您可还记得何越谦的妹妹何栀晴?”温绪之微笑,“不如,殿下再娶位侧妃吧。”

        贺沧笙闻言微微仰身,立刻便想拒绝,却没看见苏屹已经像是炸了毛的狮兽,眼含戾气地看向温绪之,时才好不容生出的那一点儿敬佩之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这——”

        贺沧笙才开口,便被身侧的声响截断了。

        竟是苏屹摔了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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