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并肩
苏屹黏人,贺沧笙却没让他再闹下去,因是真的还有正事儿。
芙簪挑着灯笼入内,贺沧笙带着苏屹一起绕到后边儿。那挂画一被拨开,通往地下石室的台阶就露了出来,三人入内,沉重的门便阖在身后。
贺沧笙带着苏屹将各处都转了,苏屹才知这地下养着几百人,从校场到书堂到刑讯之地,除了不能跑马以外一应齐全。
最后两人在校场高处站了,身前有护栏,贺沧笙搭了手,看向苏屹,问:“如何?”
苏屹手臂圈在她身前,眼睛在昏暗中很明亮,道:“豢养私士,楚王殿下姐姐好厉害。”
他这个时候都能撒娇,贺沧笙索性不予置评。苏屹凑近了些,和她一起看着校场,问:“殿下如今有多少人,都可信得过?”
“七百一十九,这是随时可供差遣的,另有新入的大约十人,还不曾受训。”贺沧笙了然于心,“都是嘉源省的流籍出身,孤儿居多,了无牵挂才能让人放心啊。”
她看向苏屹,道:“就像你说的,他们只忠于我。”
苏屹靠身在栏杆边,问:“殿下这是听取了我的建议吗?”
“早在你提此事几年前,本王便开始谋划。”贺沧笙对他做了微哂的表情,“若等着你,那恐怕是要到揽镜惊觉星星误的那一日了[1]。”
苏屹道:“是晚了些,但不妨碍我与你心有灵犀。”
他俯首直视贺沧笙,认真看人的时候眸子愈发明亮。贺沧笙侧头,轻轻笑起来。
“未雨绸缪,他们的功夫还是不够好。”她道,“此前一直是步光统责训练,可他还有近卫的差事,还是顾不过来。”
苏屹听得认真,点了点头,等着她说下。
贺沧笙忽然朝他转过了身,道:“我想把他们交给你。”
苏屹的手还扶着栏杆,看起来就像是他拥着人一样。贺沧笙仰脸看他,苏屹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她放低声音,问:“你愿意吗?”
苏屹吞咽了一下,问:“殿下,放心么?”
“只对你放心,”贺沧笙迈进了一点儿,就贴在他身前,道,“毕竟你功夫不俗,爬了几次房竟也没被发现,还能打得本王败落。”
她这是在提之前在落银湾里的事,苏屹面上微红,安静地憋嘴,道:“我那次是,是想你了。”
“本王在自家王妃屋里过夜,你就去爬屋顶,胆大妄为四个字我看都是轻了。”贺沧笙挑眉,“所以就罚你长留楚王府,统领本王私卫,如何?”
她没等苏屹回答,又道:“此事本王心意已决,今后这些人从用到到课练都由你说了算,步光只在旁帮衬。花销等事宜直接交呈本王,不必给任何人汇报。”
这就是全权交付。
此举的用意,苏屹再明白不过。贺沧笙不拿他当后宅的人,哪怕明面儿上是侍君,他也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要和她并肩往前去,往上去,所向披靡,攀登金殿。
“怀歌,”这是苏屹第一次正经地叫贺沧笙的字,他无比深沉地看着人,道,“我定不辱命。”
他俯首,道:“我不会让你失望。”
贺沧笙看过去的眼神里都是眷恋,她道:“我知道。”
这是她给苏屹的信任,也是她给苏屹的机会。她不知道苏屹在玄疆的过去,然而出身边关的如今都变成了流民奴隶,这不公平,但这是事实。苏屹在康王手下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他留得了一份赤诚和忠胆,他把这些都藏起来了,直到遇见贺沧笙。
他负责贺沧笙的私卫,就是和她共荣辱同进退。这条路的尽头是哪里没人知道,贺沧笙能不能当皇帝都是未知,可苏屹愿意陪着她,他不是在赌,因为他不求回报。他只对贺沧笙好,好得让他做什么都愿意,这一点贺沧笙感觉到了,她很感动。
她侧首,和苏屹十指紧扣。登上石阶时芙簪在前挑着灯笼,两人在后面得了空儿,飞快地亲了一下。
周秉旭的审判很快下来,自然是当街问斩。此事涉及了康王,都察院不敢怠慢,和另外两法司一起递了折子上去。敬辉帝发了脾气,将康王囚在了府中,封了门不许人出入。
朝中人震惊,不管贪没贪,皇子与地方勾结本就是大罪。一时间言官上本的不在少数,都是参康王的,内阁剩下那三位的桌子都要被淹了。
贺峻修招了罪,贺沧笙虽不曾入主东宫,却备受朝臣们追捧。得势有人讨好就有人反厌,朝中此前追随的康王的人里也有给她使绊子的,但贺沧笙始终风轻云淡,每日请安批折议事一样也不怠慢,真真端出了宠辱不惊的态度。
她面上冷,其实心里也有些不快。
因这几日苏屹不在身边。
少年到底还是听了她的话,暂且搁置了训练私卫的事,离了京都去探望母亲。母子俩终于不再受制于人,又分别多时,自是得呆上半月一月的再回来。
这一日内阁散去时徐瀚诚等了等贺沧笙,两人让高兴述和程知良先行,然后一起往宫外去。
贺沧笙陪着徐瀚诚,走得很慢。蕙风旋过宫中园林,不用系披风也不会冷,再看那春花簇亭台,才让人顿觉已至三月中旬了。
徐瀚诚道:“殿下。”
贺沧笙立刻侧身,道:“徐大人。”
这称呼她已习惯,倒是徐瀚诚在听到时微凛,露了苦笑。他沉默了很久,声音缓慢而清晰,道:“木秀于林[2]”
他停在这里,而后看向贺沧笙。这听上去像是训诫的话,可贺沧笙立即会意,接道:“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3]。”
语罢也看向徐瀚诚,两人对视片刻,都低声笑起来。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就像是小时在学堂里一样。徐瀚诚要检查前日的功课,有时会先念文章的开头,而后再由学生们接下去。那戒尺就被他拿在手里,轻拍在掌心或是负在身后,若是谁没有习熟,管是皇子还是权贵,都是要打过去的。
徐瀚诚抚须,道:“此话就当是殿下陪老臣重温一遍了。”
贺沧笙知他是有意提醒自己,也知道徐瀚诚要的不是道谢,故此只抬了抬袖,道:“阁老放心,这句是本王一直记着的。”
“世事莫强求,”徐瀚诚道,“若是忘记了也没什么的。”
贺沧笙觉得他意在夺嫡的事,没有接话。
徐瀚诚看着去路,道:“周秉旭定在三日后问斩,殿下此举迅速,也算英明。”
这个时节的迎春都要败了,娇嫩的黄色低垂纷落,被人的靴碾碎。贺沧笙绕开一片落花,道了声“是”。
徐瀚诚问:“殿下想必是已将绪之招至麾下?”
“师兄肯助我,乃我之幸。”贺沧笙道。
徐瀚诚叹一声,道:“他竟也落在了与自己所愿背道而驰的路上。”
“师兄还是不入仕的,”贺沧笙回答,“来去自如才是师兄心所向,何必耽于朝堂。”
“殿下能如此想,”徐瀚诚颔首,“是绪之的幸事。”
“这些时日师兄教了我许多,”贺沧笙缓声道,“男女之身不由我选,女扮男装也不是我的初衷,却非不可逾越的鸿沟。若是担着这样的秘密,走不长远。”
徐瀚诚有些惊讶地侧首,却见贺沧笙面不改色,只在春日骄阳下微微眯眼。
她抬手拂过颈前高领,道:“如果本王真的能有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一天,那就是本王以女子之身面向天下的时候。”
“殿下怀歌!”徐瀚诚知道她此话的意思,一时竟颤着双手,说不出话。贺沧笙也不催促,徐瀚诚缓缓回神,道:“你若那般做,恐恐引天下议论,难以服人。”
贺沧笙笑出声,问:“因我是个女子吗?”
徐瀚诚眼前朦胧,那个“是”字如何也说不出口。
“天下之路甚多,师兄高中三元榜首,却愿为己志而不入仕,可见潇洒。”贺沧笙字字清晰,“今我苦行多年,论文论武,或爱民之心,品行修养,皆在贺峻修之上。皇帝并无其他皇子,贺氏也无旁支,又逢边关动乱,多省连起灾祸。”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徐瀚诚看着她,她回看过去,认真地道:“大乘所需之人,非我不可。”
天边散云缓行,风带着花香暖意。穹顶里的那一轮日看着很轻,因为颜色太淡了,但足以穿过一切阻碍,把光盈澈又磅礴地铺在大地上,也洒在贺沧笙肩头。
贺沧笙的脸在春日里显得更加明艳,这些时日过去,她眉眼间似乎带上了一种未曾出现过的神采飞扬。它混着一贯的冰冷,奇异地好看。她很瘦弱,甚至唇也苍白,但她站在那里,秾丽矜贵又意气风发,既承得出金色的日光,也承得住皇家宫殿的巍峨。
她就是做皇帝的料。
玄辉堂的院子大,里面有棵银杏树,在此地已近百年。这会儿还没开花,但已枝繁叶茂。
贺沧笙近日身上冷,话也不多,午后就在树下躺椅上坐了。她身侧有小案和笔墨,本想着写画些什么消磨时间,可到底没什么心境,索性往后靠身。
她微微仰颈,这个姿势正好看天上云光摇在绿树间,又化作细小的形状泻落。此时已到酉时,郁仪渐收,眼看着要西晒。贺沧笙已经卸了冠,散下来的长发被风撩动,竟生出了慵懒小眠的性质。
没等几刻,人已微微侧头,昏昏欲睡。
她闭着眼不知时辰,却隐约觉得有什么缓慢靠近,但始终无有触碰。她懒着劲儿,又过了会儿才睁眼,而这一睁眼,就在苏屹那双明亮的眼里看见了才醒的自己。
苏屹竟也在椅上,手撑在她身侧,正用这十足犬类的姿势趴压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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