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对峙
敬辉帝停顿一阵,似是知道贺峻修需要时间来吃透他的话。
春时景暖,寝宫外正值燕啼莺唱。那角落里的银炉飘转来香雾,绕梁慢袅,被入窗的斜阳镀成熔金色。
皇帝低沉道:“如今大乘朝内安稳,权分六部,又有内阁四辅官,玄疆的动乱也自有人替你挡。你自小养在中宫膝下,是、是朕的嫡子,除了你朕,再无,再无旁人。怀斌,你……你明白吗?”
“父皇”贺峻修有些泣不成声,并不回答敬辉帝的问题,只一遍遍地唤,像是稚子呼父。
这反应让敬辉帝非常满意,因为没有皇帝会喜欢一个急功近利的儿子。他握着贺峻修的手加了点力气,道:“朕的身体,朕自是清楚。你与怀歌,都,都是年轻的皇子,这些年朕将朝务多落在怀歌身上,可最终,坐这皇位的人,还是,还是要朕来钦点!”
他停下咳喘了一阵,面色稍微有点红。他仰面躺在龙床上,盯着垂帷上绣的金龙,直看到眼眸生疼。
贺峻修的泪打在他手背上,父子俩陪着彼此沉默半晌。
敬辉帝再次开口,说话间眼神逐渐涣散,更像是思言自语。
“朝中人觉得他好,都拥护他是,是不记得朕了吗!”他竟隐约露了狠色,“重臣专权自持,是皇帝的,大忌,偏、偏偏他还是赵家的种儿!朕有心无力,不能躬览庶政,终是、终是朕辜负了太\祖”
贺峻修哽咽,只陪着哭。
敬辉帝缓过气,继续道:“大权不能旁落!怀斌,你务必,明白这个道理!”
贺峻修强压喉中泣声,道:“儿臣谨记。”
“你要把赵家制住,才能制住怀歌。”敬辉帝也微微哽了声,言辞无序道,“你不仅,要念记兄弟情……大乘若要大乘稳固,你必用怀歌!可你,也要警惕他的母家,不可,万不可封王,更不能给世袭的爵位。那玄疆是,是关键的地方,也只有只有怀歌才能治理。守着大乘的边关,也是皇子的责任。”
贺峻修缓缓抬头,又重重地磕下去,在那响亮的“咚”声中道:“父皇英明!”
可叹一国之君,竟因皇子的才能而计较愤恨。敬辉帝坐这个龙椅,爱的是权力,他要把一切都攥在手里,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得比他低一头。虎毒不食子,可惜皇家不认这个理。
他知道贺沧笙会帮他照看好江山社稷,这一点他很喜欢,但他不能允许贺沧笙有任何功绩。
贺峻修听得很明白。
皇帝让贺沧笙入朝世堂代理账务,这事儿一开始就是一条死路。鸟尽弓藏,这招被皇帝用得熟练,毫不手软。
这一日贺沧笙因身上不适所以歇得早,苏屹一直陪着,确认人睡熟了,又蹲在床边看了一阵,才悄悄出门。
他现在管着私卫,除了每日要去地下巡视,晚上也要听各院近卫的汇报。
贺沧笙在近卫和私士的事上非常严明,就算是和苏屹有私底下的关系,在堂上也不会有任何偏袒。
苏屹总管此项事宜,在别人看来就是一步登天,这其实也不能说是假的,但贺沧笙敢放手全权交付,就是表明了对苏屹的支持和信任。少年傲骨,不需要她的帮助,但她站在他身后这事儿也不用隐瞒。
苏屹上位迅速,像步光和阮安这样已经跟着贺沧笙身边好几年的人都要靠边站。可明面儿上他还有侍君的身份,所以步光还是跟在贺沧笙身边。阮安先前就被调了去保护徐诺棠,其实算是降了一级,这些权衡在贺沧笙心中都如明镜一般。于是她亲挑了阮安分管私士训练的事,算是苏屹的副手,而东西两院近卫的事还是步光负责。
如此一来,这三位年纪相仿的少年既是上下级,还要相互制约和竞争。
分权谋略,贺沧笙手到擒来。
此刻刚到亥时,浓浓一院春色都笼在月下。苏屹迅速地察检了王府里各处,再到近卫们住的院子。
能住在这里的都是本事过关的,明面儿是贺沧笙从市上买回来的贱籍奴隶,其实都是从地下的训练场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原本都跟在步光后头,但贺沧笙从未正式指派给步光除近卫以外的职务,所以苏屹此时就算是他们最直属的上级。
苏屹一进院,原本在石阶上或坐或站的几个人就都站起来了。
只要不当着外人,他们都得叫声“统领”。
苏统领很年轻,比他们中间一些人都小,却很有气势,但不是完全外露的那种,而是微冷的凌厉。他看着是位朗朗少年,其实从身手到心思都很厉害,还很严格,笑着就把人骂趴下了。
苏屹扫了一眼便知在场的都是不当值的,他也不入廊,就站在院儿里,似是很随意地问:“阮安呢?我记得他今晚不当落银湾的值。”
旁边儿立刻出来位和阮安关系不错的小伙子,道:“回苏统领,自新年起,阮安就不怎回来过夜了,都在落银湾看护。”
苏屹微微挑眉,问:“每一晚?”
“是,”那人想了想,点头道,“每一晚。”
苏屹道:“派人过去一趟,让阮安到望羲庭回话。”说着便不再留,抬脚就走。
谁知这以往做事麻利的阮安竟用了一刻的时间才到,入时先在院门口和守在那儿的步光行礼招呼。
步光示意他卸刀,阮安却抬手拒绝。
“那就快进去,”步光只当是他着急回落银湾护卫,便侧身道,“苏统领等了有一会儿了。”
阮安往里去,步光却听得他像是冷哼了一声。他看着人背,倒是觉得没什么异样,只摸摸鼻子,抱着刀犯奇怪。
阮安进了院就见屋内的灯已经熄了,苏屹乌发高束,正站在廊下。
阮安并不行礼,而是站在阶下,问:“芙簪姑姑呢?”
“在里面伺候,”苏屹微微侧脸示意,“殿下在。”
“哦。”阮安一顿,露了不自在的表情,沉默了片刻。随即再次开口,这次压低了声音,话却古怪:“那你怎么不在里面伺候?”
苏屹也没想到这人能这么冲,但他已经不再有什么就要动手,在此刻还忽然想起了贺沧笙常带的调侃暧昧。
他回答道:“我想伺候殿下随时可以,不急于这一时。”
果然,这一下阮安的脸上是真烧起来了,偏还是自己刨的坑儿。他有些不满,重重地呼吸了两下,道:“找我什么事?”
苏屹并不着急回答,而是看了阮安一会儿。
阮安也看着他。
这个人比他俊朗,比他聪明,还能得贺沧笙的偏爱,站在他如何也够不到的高度。可阮安毫不退缩,让这场对视变成了一种无声的较量。
霜白的月高悬,屋门口的灯笼很暗。苏屹站在阴影里,年轻力壮的他在春日里不罩氅衣,白袍素靴一尘不染,几乎要成为廊下的光源。
他那一双像是蕴含了璀璨星辰的眸子此时仿佛浮出了万年寒冰,看得阮安背后开始出汗。
就在阮安要败下阵来挪开目光的那一刻,苏屹开口,道:“今日回程时,你眼神不对。”
阮安道:“我——”
“你不用否认,也否认不掉。”苏屹打断他,“我并非责难,只是要问清楚。事关殿下和王妃,你已经失职。”
阮安没想到今日在马场的几个眼神都能被苏屹记到现在,微哂道:“我不记得了。”
“好吧。”苏屹耸肩,“那只好让你回到地下去,接着练,练到不忘事了再出来。”
“你!”阮安瞪大了眼,哽了半天竟只憋出一句:“你敢!”
他平日里是挺木纳的性子,一时间根本想不出反驳的话,就这么气鼓了脸站在院子里。
苏屹偏头,问:“小兄弟,今日在南郊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记起来了吗?”
阮安比苏屹小将近一岁,在这声“小兄弟”里莫名地消下去了一点儿火气,可又窜起来,道:“谁跟你称兄道弟!”
“都是殿下的人,自然是兄弟。”苏屹微笑,“你不同意吗?”
“我是主子的近卫,忠诚与否自有主子定夺!”阮安觉得苏屹这是在威胁他,抬声道:“你才是主子的、的人!你、你实至名归!”
这一声音量确实大,院门口的步光都惊动了,冲进来问:“怎么回事?”他看向苏屹,没看出什么,只好又看向阮安,这回看出了怒气,急道:“主子才歇下,闹什么?”
阮安压了声,道:“我没闹。”
苏屹走下台阶,道:“想说什么别藏着,我在听。”
树上寒鸦噪,阮安下定了决心,道:“我豁出去了!”他看着苏屹,跺了跺脚,“你这个统领的位子怎么来的,还不是哄着主子,连蒙带骗弄到手的!步光哥是我们中最出色的,追随了主子这么多年,深得信任,却得被你挤得往后站!”
步光没想到这事儿还能扯上自己,一时尴尬,只能抱紧了自己的刀老实站着。
其实阮安真不是故意的,他没有城府,就是逮哪儿说哪儿。
阮安又道:“你当统领,是你有本事,我其实我没有不服。但你别忘了,你还有侍君的身份,出了王府的门你也是侍君!你得宠,却要委屈了王妃,这是什么道理!”
步光险些懵头,阮安这小子此会儿发神经竟还和王妃有关吗?
然而阮安还没说完,他还对着苏屹:“你说我今日眼神不对,的确如此!王妃是何等尊贵,怎能和侧妃同乘马车?我看你就是私传假话,好成全了你自己对主子的心思!你……你与主子那般亲昵,还都当着王妃的面,分明是僭越之举,欺人太甚!”
阮安说完了,成功地把自己的怒火彻底烧了起来。他呼吸声重得很,站成个三角形的三人都听得见。
今日并没有去郊外的步光简直是被当头棒喝,不知怎么就看着兄弟们闹成了这样。
他试图理清来龙去脉,小心地看向苏屹,却见这人面容平静,像是全然不在意阮安的一通连珠。可他又隐约觉得不对,仔细看了看,见少年眉宇压低,有点儿不和善的意思。
苏屹道:“你说了几件事,正好都是我在意的。如此,我就来和你说一说。”
阮安鼻翼扇动,却也懂你来我往的到底,只等着听。
“你不服气我做殿下的私士统领,却提到了步光,没给自己争。这说明你心思干净,也不狭隘,并不是为私欲。”苏屹对阮安略微颔首,“就算这位子是我坑蒙拐骗来的,那殿下也是被我害了,你这个仇恨,得知道记在谁身上。殿下矜贵,断容不得你编排。”
他这话说得缓,其实每一个字都咬得无比清晰。
阮安哼声,道:“扯什么皮!我就是说你!你,苏屹!我看谁敢扯上主子,我先不同意!”
苏屹先确定了首要事,微微点了点头。
阮安直肠子听不出,步光却看了眼苏屹,目光挺深。
被人当面骂,这个苏屹却还一心惦记着维护贺沧笙,要确保他们对贺沧笙的忠诚度。
这令人昏头的爱情啊,看得他牙酸。
苏屹继续道:“殿下培养你们,是为了日后的争斗,至于是在京都还是战场上,这不好说。”他稍顿,扫了眼步光和阮安的刀,“我出身的确不漂亮,可论功夫,你们比不过我,这是事实。殿下需要玄疆斥候的本事,就是全嘉源也找不出几个,可这本事我有。既然如此,我就不会不争不抢,因为人都要为了自己搏前途。若此刻我说我不想往上爬,逆天改命,那才是假话。”
他很真诚,阮安没话说。
“再说回你们。”苏屹扳了扳手指,“殿下是让我做统领,却绝对没有委屈你们。你们从前的差事不改,待遇也是。谁做了什么,跟了她多久,殿下心里都有数。殿下耳聪目明,任何事都糊弄不了她。如此看,我是什么?你们要是愿意,大可以就把我想成殿下的一个分\\身,管着你们,可最终你我效忠的还是殿下。这一点,万年不变。”
屋中有细微的响动,苏屹听见了。他一僵身,却听着那动静随即消失,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自接管私士的那天就说过,我要的是忠,对殿下的、绝对的忠。”苏屹看着阮安,目光明亮,犀利得像是利刃,“今日乘车就是再不妥,我口传的也是殿下的吩咐,你只有听命的份儿。”
阮安垂眸,没有反驳。
“阮安,”苏屹依然盯着他,“这件事上,你有私心。”
这一句如惊天炸雷,让阮安倏地抬眼。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但那握在刀鞘上的手蓦然收紧爆出了青筋。
苏屹扫视过去,挑眉间蓦然伸了只手,压在刀上。阮安下意识地和他的力道对着来,谁知竟扛得十分费力。反观苏屹,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然而苏屹并没有继续,轻轻抬了手。他扭转话锋,没有点破阮安的心思。
“只要你对殿下没有二心,任何旁的事儿我都不管。”苏屹仰颈看着苍穹里的群星,然后又低下头来看着阮安。他眨了眨眼,很具少年气地道:“就像你没有资格管我和殿下的私事一样。”
阮安看着他,半晌后点了点头。
他没有完全被说服,但也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无言以对,心思暴露,这一局他输了,虽然苏屹并不把今晚当成任何比赛。
“去吧,”苏屹冲着院门扬下巴,“回你的落银湾,继续守着王妃。”
阮安吞了吞口水,嘴唇几度张合也没说出话。最终还是步光拉着他对苏屹行了抱拳礼,才出去了。
苏屹又站了片刻,忽然听着身后屋门打开。
他立刻回身,只见贺沧笙散发披衣,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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