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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嘱托


翌日寅时二刻。

        苏屹起身时贺沧笙还睡得熟,这一路辛苦,昨晚又被他折腾到后半夜,肯定是累到了。然而殿下心事重重,这一夜就算是疲惫也睡得不安稳,直过了子夜才没再翻身,到现在也没睡多久。

        于是少年小心翼翼,下床和洗漱都放得很轻,没吵醒人。他披了氅衣,在腰间系好绣春,就往城楼去。

        这会儿的晨雾正是缓散的时候,初秋草野已经枯黄。狄城外的火头军起身做饭,还有在女墙外的护城河里洗手洗脸的。

        行军讲究就地取材,将士们在清洗时只着单衣。苏屹在城墙上看的是一清二楚,心里就暗暗记下了,今后得带着殿下远些。这些粗人就差打赤\膊了,还有些年轻的更是满身肌肉,他才不想让贺沧笙瞧见。

        竟不知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苏屹垂手扶按在城垛上,眺望出去。远处的库洪山千峰万岭,绵迭的巍峨尽数掩于崔嵬白雪下。

        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但他却不是以本来的真实身份踏上这片土地。但少年最不怕的就是从头再来,他要玄疆平复在他的刀下,要诸多众人重新认识他,更要贺沧笙以他为荣。

        他白袍显眼,刚上来巡视的厉阿吉和扈绍陵才转过来就看到了。两人立刻快步走来,在苏屹身侧单膝点地道:“属下参见小公子!”

        这句话两个人都憋了一天了,这会儿楚王没跟着,自然要先见礼。

        苏屹迎风而立,只微垂了眸,道:“起。”

        两人起身,厉阿吉在这一个动作间竟然微红了眼眶。苏屹没看他,倒是让扈绍陵看了个清楚。扈绍陵还背着他不离身的弓,道:“这不是好事儿么,大早上的,你怎么回事?”

        “你闭嘴,”厉阿吉恨不得跟他动手,又因为苏屹在而不敢,只对苏屹道:“我就是看着小公子和先前在京都时也不一样了。”

        宽身长腿,站在城墙上时露出隐约的猎杀气势。到底是玄疆人,不必在京都时受桎梏,好像一回来就不一样了。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扈绍陵没见过在京都的苏屹,伸手比划了一下,笑道,“我见小公子是三年前了,印象里的小公子还是孩子呢,这会儿再看真是不一样了。”

        说到这他也停顿,而后竟也憋不住微哽,道:“若是那时,我、我能小公子也不会吃这三年的苦!”

        厉阿吉看着这人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嘲笑,只拉着他站好。苏屹却很淡然,道:“都是命数,没什么不好。我吃苦,你们在玄疆就容易么?”

        扈绍陵整容,道:“小公子说得是!”

        “既然已归,我就要重整玄疆。”苏屹看向他们,看着纯净的眸子露了点儿沉色,道:“你们都是当初玄疆军里的将领,如今听命于我,就是效忠殿下。玄疆由异姓王藩转为省份,本就特殊,但我了解殿下,此战过后绝不会过河拆桥。我在殿下身边,也能定玄疆诸事。”

        厉阿吉与扈绍陵一起点头,知道小公子这是在敲打他们。厉阿吉左右看看,小声问:“殿下不在?”

        苏屹手扶在刀柄上,很随和地道:“还没起。”

        他神态自若,却让听着的两人面红耳赤。扈绍陵笑了几声,觉得有点儿干,于是又道:“小公子好咳,好生勇猛。”

        苏屹缓缓侧目,和他对视。扈绍陵心道完了僭越了,却见小公子抿唇露了笑,一字一顿道:“那是自然。”

        扈绍陵被惊得不轻,假咳都变成了真咳。厉阿吉在一边儿给了他一肘,才算是压了声。

        苏屹想到了什么,侧过身,道:“管好嘴,别在殿下面前露了。”

        两人连忙点头,厉阿吉又问:“那小公子打算何时将身份告知殿下?”

        “先打两仗,”苏屹星眸半眯,道,“等到她最需要我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厉阿吉试探着开口,“小公子想必会继承玄疆王的位子?”

        扈绍陵一听就咬牙,斜了厉阿吉一眼。

        苏屹的情绪倒没什么起伏,只淡淡道:“玄疆不可能再成王藩。”

        厉阿吉刚想发问,便又听苏屹道:“岑源崧判敌是真,如今殿下出征,表面上是为了抗击西戎,其实就是为了收拾岑源崧留下的烂摊子,这对她不公平。敬辉帝的确昏庸,但国贼就得受罚,死不足惜,玄疆只能成为一省。”他稍顿,转而看向远方,道:“况且我已决意守在殿下身侧,这王爵的名号给别人也是没可能的。”

        末了睨了厉阿吉一眼,道:“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厉阿吉连忙道“是”,扈绍陵站一旁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老厉你就是活该!

        他方才恨不得堵住厉阿吉的嘴。

        小公子和楚王摆明了是如胶似漆,他还在这会儿提这事儿,让两人分开,能不撞枪口吗!

        苏屹转了话锋,道:“殿下昨日已让粮草入城,眼下狄城也算是兵精粮足。沙依巴克是首府,更是西戎与大乘之间征伐和互市的要紧地方,要先拿下来。”

        “葛逻犴此时占着城,他是当年的督粮道,常年私下做生意,在西戎那边儿本就有人脉。”厉阿吉沉声道,“几月前属下与硒骏前去,可无法劝降。”

        “但那滑头有兵有马,”扈绍陵回忆片刻,道,“女墙上排的都是劲弩。那东西不可便宜,他是真有钱。”

        “所以你们没法劝降,”苏屹冷笑,“有了金子的甜头谁还愿意抗敌。”

        “属下看这次军中有火\药,”扈绍陵是斥候,过目不忘是最基本的。他道:“但是沙依巴克是要塞,玄疆的治沙和种田全是以那儿为基点维持扩散的,还不能直接炸了。”

        “一会儿堂上议事,”苏屹皱眉,“你们这些都再给殿下说一遍。”

        扈绍陵道了声“是”,就见那墙头拐角处转过了墨色的袍角,转脸又见厉阿吉似是还有话要和苏屹说,便立刻大声道:“殿下!”

        厉阿吉反应不慢,立刻对慢步过来的贺沧笙跪地行礼。

        苏屹回身,就见贺沧笙还散着发,肩披大氅,颈间的红狐领艳丽在秋晨薄雾里。殿下缓步,看着是运筹帷幄,其实那私密的原因只有苏屹知道。

        因他就是罪魁祸首。

        苏屹并不行礼,走过去给人裹紧了氅衣,问:“怎么过来了?冷。”

        “没找到你,步光说你在城上。”贺沧笙站在他怀里,风也近不得她的身,都被苏屹挡掉了。

        “怪我走时没留信儿,”苏屹略微懊恼,捏了她的指尖,问:“冷不冷?这就回去吧。”

        反正苏屹在她身前,那边儿跪着的那两个看不见,贺沧笙就回我过去,道:“才上来,走了好一会儿呢,让我待一刻。”

        说着微侧了身,道:“厉副将、扈统领请起。”

        两人站起来,目光是一点儿也不敢往那边儿去。扈绍陵胆子大,看了两眼,就见楚王正仰头和小公子低语。

        长发撩垂风中,略显疲惫的面容都遮不住秾丽。

        太勾人了。

        苏屹似有察觉,回头看了一眼,就让扈绍陵缩了脖子。连着厉阿吉,两人一起道了声“卑职告退。”就溜之大吉。

        周围没人,苏屹知道贺沧笙累,就让她靠自己身上,整个人都被他用氅衣裹住了。苏屹低头,很高兴地看到贺沧笙半阖双眸,挺舒服的样子。

        “走,去背风的地方,”苏屹带着她往另一边去,顺便在贺沧笙耳边道,“以后束好发,也别系红狐的风领了。”

        “嗯?”贺沧笙仰脸看他,问,“为什么?”

        “太招人了,”苏屹抱着她,手臂收紧,咬牙切齿,“刚才扈绍陵看了你好几眼。这是在军中,到处都是男人,我不乐意。”

        贺沧笙侧头,就被亲在了脸颊。她笑了笑,无奈道:“阿屹好小气。”

        “就小气。”苏屹偏头,一点儿没有自觉地含了她的耳垂,满意地听到了闷哼。他口齿不清地道:“再说了,这是小气的事吗?姐姐是我的,不能让那些人看一眼。”

        “那你跟他们说去,”贺沧笙挑眉,“和我说有什么——”

        话没说话,殿下就被堵了唇。

        分开时贺沧笙双颊飞粉,苏屹看见了,也没再动作,就从背后拥搂着她。

        贺沧笙看着远处雪山隐峰于云间,原野广袤,忽然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感觉是久居京都的她从未有过的,她道:“这就是玄疆。”

        “这就是玄疆。”苏屹重复她的话,轻轻问:“第一次来?”

        “嗯,”贺沧笙微笑,“第一次来阿屹的故乡。”

        “这里不算什么,等我们进到沙依巴克,那里才是玄疆真正的美景所在。山峦入苍穹,是连雄鹰也无法飞越的巍峨,白雪遍覆,才是梅花盛开的绝佳地点。”苏屹将下巴放在她肩头,话语温唇都贴在她耳边,“我要带你去,到时候就是你跟着我跑马赏景了。”

        贺沧笙稍微回身,与他薄唇相擦,道:“一言为定。”

        玄疆的高空里划过了展翅南飞的雁,它们毫无停留之意,带着薄云飘动。边关秋景萧瑟,京都的天际却被枫叶染红,只觉热烈酣畅。

        校场上的兵还在不停练,高坡上的棚下坐着赵毅公,侧座空着,老人身侧站着的是兵部尚书魏广平。

        赵老向来不搞难为人的那一套,魏广平是可以坐的,但他对老师非常敬重,一定要站着侍奉。正二品的官员了,在赵老面前还是晚辈

        “承宗。”赵毅公叫魏广平的字。

        “老师,”魏广平躬身,“老师请吩咐。”

        赵毅公吃茶,道:“你坐。”

        左右都被屏退,赵毅公不开口地等,魏广平才落了座。

        “老夫今日来,不是找你策论兵书,也不是来矫验练兵的。”赵毅公抚须,看着魏广平,道:“老夫有事嘱托。”

        魏广平身体微微前倾,再次道:“老师请吩咐。”

        “大乘正历风烟,可老夫却全然帮不上忙了。”赵毅公长叹一声,“人到了年纪就要有自知的能力,给年轻人让让路。”

        风轻轻入帐,氅衣翻飞,场下兵士的声音隐约入耳。赵毅公脸上的皱纹似是在这风里也变得清晰,让人惊觉他几乎已进暮年。

        “老夫若是能预见此间日后的太平,那是最好。”赵老微笑,道,“可若是不能,已在沙场上驰骋数十年,又立足朝堂,也算是无憾此生。”

        魏广平忽然不知为何有些悲伤,切声道:“老师!”

        赵毅公停顿许久,道:“朝上皇权多猜忌,承宗身居尚书,应是知道的。人老了,什么都看得看些,如今老夫放不下的,只怀歌一人而已。”

        魏广平年近半百,是赵毅公的得意门生。他隐约感觉到什么,觉得今日的老师比平素沉色,又莫名地比往日犀利。

        “承宗,你是聪明人。”赵毅公虎目威仪,直视过来,“老夫不用你选择,只需在老夫命尽处,送老夫一程。”

        “老师,您这是”魏广平读懂了什么,几乎要滑跪在地,道:“老师!”

        赵毅公神情淡漠,反手扣在瓷碗上,压着低下的茶叶翻涌,恰似这一场既来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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