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章:雄心壮志
应该说,杜宁能够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除了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师之外,个人的能力,也是必不可缺的一个因素。
这番话换了别人来听,会觉得这是一个穷酸腐儒之论。
但是,如果只能看到这一层,显然就低估了这位杜大人了。
单从这番话当中,朱祁钰其实已经大致猜到,杜宁到了陕西之后,会做什么了。
他一定会先从四个王府当中,挑一个脾气最差,最不好惹的藩王,然后,用最恭谨,最齐全的礼仪前去拜访。
阵仗摆的越大越好,到了王府之后,他会和现在一样,表现的像一个纯粹的腐儒。
用他的这一番大道理,来试图说服这些顽固不化的藩王。
结果嘛,自然是会失败的!
大明朝的这些宗室,除了少数那几个之外,大多数人,几乎都不怎么瞧得起文臣。
尤其是秦王府,晋王府这种老牌王府,从洪武时代走过来,哪怕现任的藩王没见过当时的场景,但是多多少少,会从长辈那里,习得一些这种习气。
杜宁用这种空谈的道理,来去说服他们。
到了最后,只会被当成跳梁小丑!
若是有礼节些的,还会客客气气的送出去,然后转头该干嘛干嘛,要是杜宁小小的耍些手段,比如说一时失态,说了什么冒犯的话,那么,怕是这些藩王,会当场将他赶出去。
但越是如此,其实便越符合杜宁的心意。
所谓先礼后兵,明知要动兵,仍要先以礼待之,目的就是为了给动兵,找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
这场阵仗,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是人尽皆知,街巷相闻,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小民百姓,都能知道杜巡抚被奚落驱赶的情景最好。
甚至于,说不定连杜巡抚在王府谈话的具体细节,都能被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这才能达到杜宁的目的!
不过……
收敛容色,朱祁钰开口道。
“让百姓官军明了朝廷之心,随后呢?”
不知为何,虽然天子的表情平静,但是,杜宁直觉却感到一阵危险。
这一瞬间,他的后背被冷汗浸透。
忽然,他便想起当初高谷被打发出京时的场景。
心中提起万分小心,杜宁强自保持着镇定,道。
“陛下明鉴,民心可用不可欺,诸王虽有跋扈之人,但是,毕竟久在地方,根深蒂固,且如晋王,沈王,皆有贤名,鲜少欺压百姓。”
“臣初到陕西,为防有宵小之辈蛊惑诸王,煽动民意,自当率先宣明朝廷之意,以防有人裹挟民心,冲衙抗官。”
这番话说完之后,杜宁便停了下来。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中有多么紧张。
短短的片刻,但是杜宁却觉得无比漫长,终于,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叹,紧接着,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好一句民心可用不可欺!”
杜宁微微抬头,却见天子脸色慨然,看着他道。
“所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可覆舟,杜卿,你身负皇命,出镇地方,便是代朕守护一方黎庶。”
“既是如此,便当事事处处,以百姓为重,且不可将百姓放上秤砣,衡量得失,所谓因国家之利,而无视一方百姓之性命者,奸佞之徒也!”
这应该算是入殿之后,朱祁钰首次这么认真的对杜宁用告诫的口吻开口说话。
而且,如果杜宁没有记错的话,天子鲜少会如此斩钉截铁的下下定论。
由此可见,天子此刻的态度有多么的严肃。
不仅如此,说完之后,天子似乎是觉得解释的不够清楚,又继续道。
“昔者靖远伯王骥,文武双全,上马能战,下马能治,为我大明立国以来,首个以文臣封爵之人,可称社稷功臣也!”
“但是,如今何在?”
“朕知道,朝中颇有大臣,觉得朕不念旧情,仅因平越之事,便将一位国之干城罢职流放,既不近人情,又不顾朝局。”
啊这……
杜宁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连忙开口,道。
“陛下,王骥忧惧避战,乃是咎由自取,陛下依律处置而已,群臣岂敢有所非议。”
对于这种说辞,朱祁钰却只是笑了笑,道。
“不必如此安慰朕,当初,对于是否救援平越,朝中一直都颇有争议,就连于谦也一度觉得,大将在外,理当有临机专断之权。”
“乃至是平越之事后,依旧有大臣觉得,王骥乃是审时度势,为了避免官军损失,等待战机,所以才没有救援平越。”
“但是,朕不这么觉得!”
最后这句话,杜宁莫名从其中听到一股坚定之意。
微微抬头,正好和天子的四目相对,杜宁只看到对面天子的目光灼然,带着愤怒,又带着沉静。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天子的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紧接着,天子的声音响起。
“大明如今的疆土,皆是太祖,太宗一寸寸打下,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
“但是,这疆土,不该是一座空城荒地而已!”
“疆土丢了,可以再收,朝廷上下精诚团结,卧薪尝胆,终有收复之日,但是百姓民心,一旦坍塌,便是覆水难收。”
“平越不过一小城尔,但是,当王骥为了所谓战局,为了减少牺牲,打算放弃平越的时候,他就是将这一城的军民百姓,当做了可衡量的筹码。”
“将士在外死战,便是为了保护万民黎庶,若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易子而食,困死不救,那这疆土要来,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看着冷汗津津的杜宁,朱祁钰也意识到,自己的口吻有些严厉了。
长长的吐了口气,他的神色重新变得温和起来,道。
“其实,王骥哪怕打了败仗,朕也不一定会怪罪他,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但是,他将百姓性命置于死地,如此冷酷无情之人,朕岂敢用他?”
“沙场征战,固然是将军铁血,但若无仁爱百姓之心,纵有大才,亦是国之大祸矣!”
“杜卿,这其中道理,你可能明白?”
随着天子的声音最终落下,杜宁能够感受到,上首天子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当然能听得懂天子的意思。
这话说的是王骥,但是,又不止是王骥,甚至,都不止是他,而是对着大明朝所有的文武群臣在说。
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隐约能够明白,为什么如王文,于谦,甚至是陈镒,俞士悦,还有自己的老师陈循等人,对于天子,都如此敬畏。
当今陛下,果真是大仁大义之辈!
想起天子登基之后,为了朝局呕心沥血,虽然称不上宵衣旰食,但是,始终以百姓社稷为重所做出的种种让步。
杜宁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所谓千古圣君,想来也便是如此了吧。
沉默了片刻,杜宁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大礼参拜,随后方开口道。
“陛下圣训,臣必铭记于心。”
“臣以为,不止是王骥,朝廷上下,文武官员,皆应以百姓为先,以社稷为重,将军领兵在外,是为保一方安定,护社稷安宁,文臣治理地方,亦是为朝廷牧民。”
“将军临战而退,一城百姓性命难保,文臣若无正心,亦会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文武大臣,既承陛下圣恩,担社稷之重,自当万事以百姓为先,若损百姓者,千好万好不敢用,若利百姓者,千难万难亦当行之!”
这番话,往常的时候,杜宁也会说。
但是,总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的味道。
可不知为何,今日他再说出来,却莫名的觉得有一种力量,这股力量贯透他的全身,让杜宁方才的紧张感尽皆消散。
此刻的杜宁,只感觉到心中无比平静,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但是,直到许多年后,他再次回忆起这场奏对时,才恍然发觉,此时此刻的这次对话,对于他一生的重要性。
朱祁钰自然也听得出,此刻杜宁的真诚。
不过,这种真诚他见过许多,此时此刻的真诚或许不假,但是,能够一以贯之,才是真的难得。
因此,他相对而言,反应倒是平淡的多,摆了摆手,道。
“杜卿不必行此大礼,平身吧!”
说着话,朱祁钰笑了笑,半开玩笑道。
“道理说的再多,总归还是要解决问题的,所以,杜卿除了刚刚所说的这些,可还有其他的想法?”
杜宁恭谨的站起身来,也慢慢的从刚刚的情绪当中恢复过来,理了理思路,继续道。
“陛下明鉴,对诸王动之以情,是第一步,臣刚刚有言,此既是为了让诸王能够自省,也是为了令军民百姓知晓朝廷大政用意,以防小人作祟。”
“但是,只有如此,必然不够,所以,再接下来,便是晓之以理。”
朱祁钰眉头皱了皱,却没有说话。
杜宁显然也察觉到了天子的变化,于是,继续解释道。
“陛下明鉴,人皆逐利,诸王之所以不肯配合朝廷大政,无非是觉得将田亩献于朝廷,有损利益而已。”
“但是,即便不谈国家社稷之利,单从诸王自己来说,其实如今将田亩账册献出,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
这倒是有点意思。
朱祁钰往前俯了俯身子,问道。
“如何说?”
杜宁道:“整饬军屯一事,陛下心智之坚,朝廷上下皆知,此事若不你尽善,势必不会结束。”
“陛下仁慈,为保地方安定,不欲大起干戈,如今尚令户部赎买各府呈报之田地。”
“此刻如实呈报,虽失田亩,却可得圣心,亦可有一笔不菲的补偿,足够诸王挥霍。”
“但是,如若诸王执意不肯,反而对抗朝廷的话,那么,伊王,襄王,便是前车之鉴!”
如今这两位藩王可算是难兄难弟。
都被禁足在了十王府,而且,是不知道期限的那种。
“除此之外,臣听闻于少保已到河南府,第一件事便是前往伊王府抓捕此前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的案犯,随后又亲自再次主持清丈,所有清查后未在官府登记的田产,一律予以罚没。”
“原为佃农耕种者,在官府登记造册,仍旧耕种,按官田税赋缴纳,短短数日,便已清查出上千顷隐匿田土。”
“手段雷霆,干脆果决,臣相信,这只会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诸王若执意不听劝阻,臣便当效仿于少保,亲临田间,一亩亩田地逐个清丈收回。”
杜宁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显然,是做好了得罪人的打算。
不过,面对杜宁的这番表态,朱祁钰却摇了摇头,笑道。
“看来,杜卿是打算当一次强项令。”
“但是,朕得要说一句,杜卿,你猜错了,凭朕对于谦的了解,他在河南府如此雷霆果决,但是,在其他地方,却未必会如此强硬。”
啊这……
杜宁眨了眨眼睛,脑子有些没转过来。
不过这个时候,朱祁钰显然也没有要跟他打哑谜的意思,叹了口气,便开口道。
“于谦之所以在河南府行事如此果断,的确是为了给诸王震慑,这一点没错,但是,所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若是一味强硬,只会引起诸王的反弹。”
“所以,这种手段绝不可能用在所有藩王的身上,之所以在河南府用,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伊王如今并不在河南府,所以,无论于谦怎么大刀阔斧,都可以推行的下去。”
“但是,其他的地方却不行!”
“朕且问你,若诸王并不与官府硬碰硬,你入田地清丈时,他便让你清丈,你换一处地方时,他便派人将地再抢回来,你又如何做?”
这话一出,杜宁一愣,不由变得有些哑口无言。
是啊!
诸王又不是傻子,虽然说他们平时的高傲的不行,但也不是个个都像伊王那样跋扈嚣张,胆子大到正面跟官府对抗。
如果说,这些人就不跟他正面冲突,而是慢慢的跟他拉锯,那他能日日都呆在田间地头吗?
就算他能吃得了这个苦,可一个杜宁,能守得住几亩田?
等他离开了之后,谁能保证诸王不会把田地再抢回去?
若真是如此,他忙活了大半天,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平白得罪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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