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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天下(六)


  中原道脉最为昌盛之地,仙家福泽最是兴旺之所。

  道教正统修行圣地。

  武行山龙虎宫。

  继第二次“魔道大战”,前任龙虎掌教张念慈召下四重天雷,自行兵解以后,这座庞大的道门宫殿群,算是真正意义上担得起“清净”二字的处所了。

  只因宫内那对原本互相极其不对付,时不时就要大吵大骂,甚至大打出手的活宝“冤家”,在师父身死亡故之间,就连哪怕一次架都完全没有吵过了。

  张真人开山大弟子徐行,及其关门弟子章珪。

  今天掌教大师兄要出一趟门,章珪急色匆匆的前去追赶,试图改变些什么。

  “大师兄,你当真要赶赴活埋谷?”

  已然开了窍的小师弟御虚扯着嗓门大叫道,“你是要助那个天下第二大魔头一臂之力吗?!”

  龙虎新任掌教无涯真人腰间别着两柄剑和一个酒葫芦,那是外表晶莹剔透的三五雌雄斩邪剑,还有红白双色人杰剑,刻着“自在”二字的酒红色葫芦逍遥。

  这位江湖人称“道傲”的中年道士头也不回的说道:“不是要助那个凌云罡,我只是打算替咱们师父他老人家出一次剑,仅此而已。”

  腰佩纯白玉剑的黑炭小道士章珪又叫道:“既然是要报仇,那就带上我一起啊!我也是师父的徒弟,为何偏偏我就去不得?”

  “你给我好好待在龙虎宫里,瞎凑什么热闹,一天天的真闹挺。”

  面容清瘦的徐行肃声道,“我有圆满大天罡的修为,你小子有吗?”

  岁数比徐行差了整整四十年的白褂小道士深吸一口气,怒气冲冲地叫道:“那你要是就那样死在了活埋谷里怎么办?你不怕我们武行山的气数因你而断绝吗?!”

  身穿黄紫道袍的徐真人微笑着扭过头,语气出奇和善,对着那个平时没少挨自己欺负的小师弟说道:“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贪生畏死,不是我辈中人。我若当真被那嬴秋所杀,龙虎不还有你这个‘道脉之属’的可以传承气运吗?”

  道号“御虚”的章珪气急败坏,猛地一跺脚,嚷道:“无为,道祖曾言道家真理乃是‘无为’二字,师兄,咱们就不能无为这一次吗?!”

  疏狂图十八之首的傲世之才徐行淡然道:“无为并非不作为,而是应顺其自然,况且清净方可无为……”

  他声音骤然提高,“你师兄我,现在胸口里可满是火气啊!”

  ————

  大禹王朝开国以来便重道轻佛,故而中原大地道教愈发鼎盛,而佛家禅宗则远远比不过西域和北方天烛。

  一衲禅师圆寂于西疆阳关大平原的那场滔天战事后,中原禅宗第一人,“释圣”的头衔就被冠到了灵慧山静净寺方丈甘露禅师的头上。

  这日,有一名身穿紫纹青衫,腰系黄色丝带的年轻公子骑乘青骢马,来到了静净寺,指名要见住持甘露禅师。

  这名公子的面容五官和脸型的底子其实极好,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可怕的原因,现已布满狰狞疤痕,歪歪扭扭,颇为丑怪吓人。

  他在见到方丈甘露后,当即“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蓦然哀声叫道:“大师,求你渡我一渡!我执,我执迷不悟啊!”

  身穿黄色僧衣,带着黑色佛珠,体态矮胖臃肿的甘露和尚眯着眼睛笑道:“聂施主你现在先起来。”

  说着就搀扶起了那个满脸疤痕的年轻人。

  姓聂的男子略显诧异,“大师你知道我是谁?”

  甘露禅师点点头,“朝廷英武司冬部首领,聂柔。”

  紫纹青衫的年轻男子见禅师已知道了自己身份,便直言道:“大师,我痛苦,特别痛苦。”

  “苦从何来?”甘露禅师问道,“施主是因俊美面貌被毁伤了,所以痛苦?”

  昔日的青衫美少年思量了一下,坦然回答道:“有这一部分原因在,至少从刚才开始,大师一直看着我发笑,我心里就有点儿不太好受,觉得大师是在笑话我的脸……当然,我是知道大师你肯定不会那样,但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甘露禅师仍保持着笑容。

  “除了因毁容而产生的焦虑外,我还因为自己太弱而感到痛苦。”聂柔苦着脸道,“我作为英武司未来的继承人,却连七阶地煞境都还没有,这样义父他要怎样才肯把位子放心的交给我啊!”

  曾经的天下禅宗第二,现在已是第一的甘露禅师笑道:“那你觉得等你变强以后,痛苦就会消失了吗?”

  “不说消失吧,至少不会有那么严重的程度。”冬爷聂柔道,“如果我像大师一样,有着天罡境大圆满的修为,那我应该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当今中原禅宗第一人笑而不语。

  “我平时渴望超脱,也有读过一些佛经。曾读到过一句‘以智慧剑,破烦恼贼’,但我的剑实在太笨了,斩不破,我还是烦恼,还是痛苦得厉害,喝水都苦。”

  满脸剑疤的聂柔哀声道,“静者,歇却狂心;净者,一尘不染,这是大师你的理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是六祖慧能曾说过的话。可是我这人都已经生到这个世上来了,这棵菩提树分明已经种下,怎样才能做到不染尘埃?我的这张脸已经烂了,那么多的疤,脸上难道还能空无一物?我真的理解不了,懂不得,也顿悟不出来。”

  人称“佛慈”的黄衣僧人开口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生时,众生欢喜;老时众生惆怅;病时众生哀愁;死时,众生恐惧。生老病死,成住坏空,这等天理规律,谁人能逃得过?纵连佛陀,也须涅槃离世往生。青泥寺住持一衲,他原本乃是西方燃灯古佛转临人间,纵连‘定光如来’都难逃如此循环,你又怎可能摆脱?”

  聂柔登时吃了一惊,“佛教圣人一衲禅师,是那燃灯佛转世?”

  颇具福相的甘露点了点头,“我们这一生的福报都有定数,这等命中注定之事,本就不需要烦恼。世人皆有自己的因果,唯有接纳因果,方可解脱。聂施主因美貌而闻名天下,后因伤了容貌而变得痛苦不堪,这未尝不是一种因果呢?万事因缘和合,是为因果业缘。《法华经》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畏怖。人生吃苦是必然的,不但要忍受身体上的折磨,还要承受来自内心世界的无明烦恼,常常是“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然则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你破了皮肉之相,有何妨?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百年岁月不过弹指挥间,刹那花开,缘起缘灭。随心,随性,随缘即可。”

  聂柔痴痴的听着禅师这番玄机言语。

  当今中原禅宗第一人甘露大师继续说道:“一沙一世界,一尘一劫,娑婆境里,一切皆为虚幻,一切众生性静净,静心守志,可会至道,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可谓顿悟。”

  “那……大师,我该如何才能顿悟?”聂荣焦急问道。

  岂料甘露禅师却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众生业报深重,无量无边,言语万万说不清楚。”

  聂柔垂首良久,又抬头问道:“大师,我还想问问生死。不知大师是如何看到死、生二事的?”

  甘露禅师微笑道:“当人之生,弄璋弄瓦,皆在庆贺之内;一旦撒手人寰,即呼天喊地,万分感伤悲泣。何必如此?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生亦生,死亦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命里一尺,莫求一丈,该生则生,该死,则死。”

  聂柔立在原地沉默思考了良久,猛地抬头道:“大师,我……我想出家!”

  甘露快速摇头,“施主,我知你苦,可这天下,无人不苦啊!佛门不是世人消极的避难所,你心里不明白,迷惑颠倒,就是天天守着寺院也不会有欢喜幸福可言。万般皆苦,只可自渡,你才是你自己的“救世主”,谁也帮不了你。你要自行觉悟,才能离苦。”

  口中言苦,大师笑容犹在,宛如弥勒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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