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生
003
从藏风殿出来，乐正夷一眼看到殿外立着的“雪人”。“雪人”神情怔忡，头颈微垂，若不是时而眨上一下的眼睫，倒跟雕像也没什么区别。
乖巧有余，然机敏不足。这样的性子伺候少宫主起居便罢，作为殿侍……终究不妥。
想到这里，乐正夷神色顿时有些复杂，他回身看向殿内的惊弦，然后退了回来。
他说：“不如……将沉舟调来藏风殿？”
沉舟是乐正夷的殿侍，尚且不知扶徵殿主忽然发哪门子疯的惊弦疑惑道：“嗯？”
乐正夷叹了口气：“少宫主今日带回宫的那名少年……打算如何安置？”
听见自己被提及，殿外的“雪人”终于有了反应——低垂的脑袋愣愣抬起，头顶的薄雪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倏然滑落。
惊弦这才想起来被自己丢在扶徵殿的哑巴少年。
于是便问了一句：“他人呢？”
乐正夷往旁侧让了半步，雪中少年的身影露了出来——乖的像个小狮子狗。
惊弦便明白了先前乐正夷的意思，她淡淡“嗯”了一声，道：“就让他留在藏风殿吧。”
雪地里，少年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虽然被雪淋得狼狈，却遮掩不了眼底的神采。
惊弦觉得有趣。这太浮宫内，人人避她如同蛇蝎，这少年倒很是与众不同。
她随手折过阶下歪斜出来的山茶树枝桠，走到少年身边，清理干净上面沾雪的叶片。
“会写字吗？”她问。
少年点点头。
惊弦将手里的枝桠递给他：“名字写来给我看看。”
少年握了握有些僵硬的手指，拨开地上浮雪，在地上写下两个字。
“离烬。”
惊弦念出他的名字，见他抬头，才继续道，“藏风殿如今尚缺殿侍。北室空闲，你若愿意，自去收拾。”
乐正夷诧异不已，那叫离烬的少年却十分欢喜。他忙不迭朝惊弦躬身施礼，在她的眼神授意下进了殿内安置。
太浮宫累年积雪，因此感官上便觉得天暗得要晚些。
等惊弦忙外，殿外的烛火已经被人点了起来。她才意识到落雪峰此刻并不只有她自己。
她无需进食，也不重口腹之欲，落雪峰的厨房几乎是个摆设。
然离烬却是个荒芜之地出来的小妖，道行不足，知冷热怕饥渴。藏风殿虽不至于短了他用度，但饭食上……却是个无人管顾的。
惊弦顿觉头痛。
她视线从桌案上收回，正思忖该如何安置，有脚步声进殿，朝着这边过来，最终在屏风外停住。
倒是主动找过来了。
惊弦朝屏风上映出来的人影看了一眼，让他进来。
屏风后，离烬走了出来。惊弦瞥见他手上端着的盘盏里，瓷白的小碗氲出雾气，腾得少年一双清亮的眼睛似也要溢出水来。
他献宝似的将那盘盏放到惊弦案前，满脸期待。
惊弦有些诧异：“你会做饭？”
离烬点头，示意她吃吃看。
碗中的米色圆子晶莹剔透，还冒着热气。惊弦几乎回忆不起上次这样被人看顾着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她觉得新鲜，舀起一枚送到唇边。心想，那便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
许是久未沾染红尘，惊弦这夜难得做了个梦，梦到些小时候的事情。
只是梦中的场景却算不上温馨。
那是太浮宫后山的死生崖，冰寒沁骨的离火仿若一道影影绰绰的荧蓝屏障，阻隔了屏障里的漫天炽焰，也隔开了炽焰中那曼妙女子声声凄厉的痛苦哀嚎。
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立在屏障之外。
小的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红裙与屏障那端的炽焰交相辉映，热烈秾艳。炽烈的焰火倒映在她的眼底，她面无表情看着里面女子挣扎痉挛的身影逐渐与那烈焰融为一体。
一旁高大魁梧的男人垂眸望向小姑娘平静的脸，眼里多了几分赞许。
“惊弦。”粗砺的手掌猛地盖到她头顶，惊弦顺着那股力道被迫仰头。淡金流转的瞳孔里映出一张威严肃然的脸，男人语气冷然：“太浮宫的少主，没有这样身份卑贱的母亲！”
男人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威压直逼下来。映着幽幽火光，那双漂亮的浅色瞳仁有瞬息的收缩。
屏障后终于沉寂下来，一枚被炽焰灼的通红的铃铛骨骨碌碌越过离火滚落在脚下，触碰到浅白鞋缘发出“呲”的一声细微声响。
倒也神奇。连声音都能阻隔的无上离火竟然挡不住这么一枚小小的铃铛……
那张稚嫩的脸上神情稍显麻木。惊弦等着男人转身离开，才缓缓蹲下身来将脚下的金铃捡起。
夜风从颊侧拂过又复归平静，被炽焰灼过的铃铛攥在手心竟带着利刃般的刺痛，扎得掌心生疼。惊弦下意识又攥了一下，骤然惊醒……
桌案上烛火仍旧燃着，烛泪堆积不多，她睡得并不算太久。
耳侧有细微响动，紧接着是一声叉杆横放的轻响。惊弦侧目，瞥见少年关窗的背影。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叫了他一声。
离烬不安地走了过来。
比她小时候……可要沉不住气多了。惊弦这么想着，把方才丢在桌案上的东西往外推了推：“天亮后我出门一趟，这枚玉牌你收好。”
那是她的腰牌。
身为上古孟极血脉的后代，前宫主墨霄一向不大瞧得上其他族群，尤其对妖族，几乎到了一种深恶痛绝的程度。连带着太浮宫众弟子这百余年来也沾上了一样的风气，自视甚高。
离烬是她从荒芜之地带出来的，这太浮宫内任何一个人想要他的命都如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但她也想看看凭着如今的自己，这少年在她身边又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离烬自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忐忑地将那玉牌拿到手里却不离开，漆黑明澈的眼睛定定看着她。
惊弦蓦地笑了一下，她极淡的瞥过少年的脸，视线落到那枚玉牌上面。
因着刚刚清醒，嗓音显得有些慵懒，她说：“我若不在，你拿着这枚玉牌，太浮宫上下自会唯你马首是瞻。”
“当啷——”一声，原本已经在少年手上的玉牌因着惊弦这话重新落在了桌案上。
惊弦挑了下眉。
少年顿时无措，俨然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
惊弦将腰牌捡了起来，摆了摆手，安抚他道：“无事，你去休息吧。”原本打算把他一个人留在落雪峰的心思也歇了下来。
次日，惊弦醒来便闻见外面的烟火气，夹杂着食物香味。
南殿的窗户半敞着，窗台上的那盆雪莲灵气环绕，沐浴着天光。
她赤脚起身，洗漱完毕，过去看了两眼。离烬端着饭食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惊弦立在窗边的身影。
身姿妙曼，面容清绝，红衣热烈，皓腕似雪。冰与火的矛盾感在她的身上凸显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惊弦恰在此时回头，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方才那眼神里似乎带着探究，只是等她再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
离烬的手艺不差，惊弦虽不贪口腹之欲，却也不知不觉用了两碗。两人相对而食，于主仆之分，一个不懂，一个不在意，倒也挺好。
只是莫名的，她今日想去死生崖看一看。
她从案后起身，离烬的视线追过来之前，她丢下一句：“收拾好东西去山道前，等我回来咱们就下山。”
说完就出去了。
离烬本以为她这次出门不会带着自己，闻言倒是小小的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时，唇畔已经噙了一丝笑意。
那道久未出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怪异的兴奋：“要下山啦！要下山啦！嘻嘻嘻——”
离烬眼底那抹漆色褪了一些，他伸出舌尖舔了舔牙齿，往窗台上那株灵气四溢的雪莲看了过去：“先前忘了问你，那是什么东西？”
那声音猛地一窒，在殿内回荡的阴森笑声戛然而止，一阵邪风倏然往窗台处飘去，离烬却未起身，只有指腹间的骨戒炽热无比。
少年漂亮的眉眼轻轻蹙起，他垂眸道：“你在兴奋什么？”
“嘻嘻——先前那小娘子在这儿憋得我难受，阿烬，快！你、你把我放进花蕊里！”那声音已然沾了些疯意，离烬的指腹被灼出了一圈绯色。
离烬被它勾得好奇不已，先前他不是没观察过那东西，隐约也能看出些不同寻常来。
他终于从桌案前起身，端着茶水朝窗台走去。只是距离雪莲越近，那骨戒就愈发躁动起来。殿内冷意汇聚。
“快！快啊，把我放上去！”
离烬看了眼窗台上金光浮动的莲苞，又垂眸望向指间骨戒，“啧”了一声，举着左手的杯子浇了上去。
“有没有冷静一些。”浇完，他轻飘飘问了一句。
“………”
小兔崽子。
挣扎一番，那声音重新响起，明显压抑着情绪：“你让我离这玩意儿远些，省的我馋的不行！”
离烬又瞥了眼雪莲，将手随意在身上蹭了蹭，重新坐回案前。
“嘶——我说怎么回回太浮宫弟子试炼，都是这少宫主带他们来荒芜。阿烬，活死人肉白骨的往生之法你可听过？”阴恻恻的声音里满是贪婪。
用千灵魄和修行高深之人的心头血喂养的灵物，可塑肉身，可活死人……
离烬惊异却也觉得好笑：“怎么？难不成困灵也能往生？”
“………”那声音明显被噎了一下，而后气急败坏道：“老子试试又怎么了？！”
“没怎么，你找死倒也别拉上我。”离烬的声音难得阴沉，他嗤笑道：“我虽没什么修为，却也看得懂那上头的防护符咒，但凡我招惹那莲瓣一下，只怕她立刻便能知道吧？”
“呀——”那困灵此刻被他戳穿，自然不愿多在这上面纠缠，只得生硬转了话题道：“如今这雪莲的莲苞只有丁点，距离千灵只怕还差的多，照咱们这位少宫主每次取灵魄的数量，不知道等这雪莲盛开得到什么时候？”
说完它又嘻嘻笑了两声：“不知道这堂堂太浮宫的少宫主，造下如此冤孽是想复活什么人……”
离烬也只在荒芜之地零零碎碎听人提及过这位少宫主。
前宫主墨霄死得突然，惊弦接管太浮宫多年却也没叫人更改过她少宫主的称谓，除了想要复活的是她那上古孟极血脉的亲爹，他还真不知道还能复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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