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米禽牧北在元昊亲兵的戒备下走出了别宫。
赵简站在马前,手里紧紧捏着缰绳,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想到他下一秒即将爆发出来的愤怒和痛心,不由得心跳加速,呼吸也越发急促。
可米禽牧北走近她的时候,却露出笑容,和颜悦色地说道:“娘子辛苦了。”接着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抚上她的肩头。
赵简十分疑惑,忍不住小声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
“你觉得我会给你机会让你成为大宋的功臣吗?”他凑到赵简的耳边,故作轻松地一笑。
“你……”赵简顿时慌了起来。难道这又是米禽牧北将计就计的一个圈套?七斋和那些宋人会不会有危险?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她警惕地问道。
“想知道?那就跟紧我。”米禽牧北挑了挑眉。
他抬起头面对三军将士,看上去气定神闲,“把你们调离军营,就是为了引蛇出洞。现在营地遭袭,我们立刻杀一个回马枪,将宋军一网打尽!”
紧接着,他就调了一千铁鹞子重骑兵,由自己亲自带队打头阵,阿沙奇穹率其余部队殿后。
赵简连忙策马跟了上去。她有些纳闷,五万人被悉数调离军营,这应该没错,不知道米禽牧北还能留什么后手。但面对诡计多端的米禽牧北,她从来不敢掉以轻心,现在也只能紧紧跟着他,见机行事。
铁鹞子一路狂奔,但当他们来到营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营门大开,营地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有夏军的,也有一些普通宋人打扮的,却一个宋军模样的人也没见着。
有一些伤兵趴在地上,米禽牧北赶紧把他们叫起来询问。
那些人答道:劫营的不是宋军,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各路土匪。他们穿着各异,拿着各式兵器,招式也乱七八糟,不像是行伍之人。
“不是宋军?”米禽牧北顿时心里没了底。
如果是宋军闯过边界劫营,就算他们真的把人救走了,这也是一个开战的绝佳理由。可如果大宋并没有出动军队,又该找谁算帐去?
不一会儿又有快马来报:宋夏边境一切正常,未见宋人闯关入夏。
米禽牧北急得一把抓住赵简的手臂,压低声音问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赵简看得出米禽牧北是真没料到这个局面,看来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此时她也不用再隐瞒,便答道:“他们是从大宋各地招来的江湖人士,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攀崖涉水,偷偷潜入夏。”
“江湖人士?”米禽牧北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大宋所谓的江湖人士不过都是年年饥荒起义作乱的流寇,他们怎么可能听大宋朝廷的号令?”
“所以号令他们的并不是大宋朝廷。”赵简平静地说。
米禽牧北更加困惑了。不过现在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他放开赵简,又向守军质问道:“一群乌合之众,怎么这么轻易就攻破了营地?”
“启禀将军,营门和瞭望塔遭到了几颗从天而降的巨石攻击。对方很可能是用了……车行炮……”
米禽牧北看向赵简,突然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笑话。他不禁咬牙笑道:“看来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赵简看着他挫败的神情,感到的不是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些揪心。米禽牧北犯的每一个错误,都是因为她。
米禽牧北并没有善罢甘休。当他得知对方把人救走才不到半个时辰,而且都没有骑马之后,便又召集铁鹞子,继续向南追击。
宋人撤离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夏军的铁骑。还未到宋夏边境,米禽牧北率领的铁鹞子便追上了他们。
挡在大军前面的是几百号形形色色的地痞流寇,就是赵简口中的“江湖人士”。元仲辛、王宽、薛映三人带头立在最前面,旁边还有薛映的父亲薛云松,以及老贼和他从开封带来的一帮泼皮。他们察觉到追兵之后,便让小景和衙内以及少数救援者护送三千宋人撤退,其余人都留下来拦截夏军,为他们逃跑争取时间。
元仲辛一眼就看到了夏军阵中的赵简,顿时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赵简没有回答,而是热泪盈眶地看着七斋几人,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他们原本都抱着必死的信念,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彼此。如今能有这一面,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米禽牧北看到元仲辛的第一眼就生出了一股无名火,现在见他跟赵简眉目传情,更是怒不可遏。
“元——仲——辛!”他拉长了声音怒吼道,“你为什么还要为大宋效力?”
他无法理解,当时已经被他成功策反的元仲辛为什么还要这样死心塌地地为仇人卖命。他明明跟赵简和元伯鳍不是同一类人。
“我不是为大宋,而是为民生,为天下大义!”元仲辛掷地有声地答道,“如果有一天党项人也被宋人如此对待,我一样会挺身相救。”
在米禽牧北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他继续说道:“米禽牧北,其实我该谢谢你。是你告诉了我真相,让我去找樊大人。而樊大人教会了我,何谓‘天下’!来救人的这些江湖人士,也都是响应了樊大人的号召。”
“樊文正?”米禽牧北惊讶道。
不可能……不可能……大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居然连元仲辛都被他变得脱胎换骨了一样!
“米禽牧北,收手吧,这一次你赢不了的。不要再让更多人无谓地流血了——无论是宋人,还是夏人。”元仲辛的语气变得十分诚恳。
米禽牧北发出一串阴鸷的笑声,掩饰着内心的茫然若失,“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你以为带着这群乌合之众就能拦住我大夏的铁骑吗?”
“那你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吧!”元仲辛拔出了剑。
“好,成全你!”他举起一只手,狠戾地下令道:“众将士听令,前方所有宋人,无论是匪徒还是平民,男女老少,格杀勿论!”
指令一下,包裹着坚硬盔甲的铁骑便气势汹汹地向前冲去,一时间马蹄轰鸣,尘土飞扬,如滚滚天雷碾压而来。前方的人群瞬间被冲得支离破碎,兵器碰撞的铮铮声和人马的咆哮嘶鸣声此起彼伏。夏军的铁鹞子人马都有冷锻甲护体,坚不可摧,对付这些身无片甲的凡胎□□如砍瓜切菜一般。一场实力悬殊的生死恶战很快演变成了惨绝人寰的屠杀。
赵简急切地想要骑马冲过去,却被米禽牧北下令拦了下来。
宋人很快死伤过半,好在七斋几人都还继续挺立着。元仲辛手持龙吟剑越战越勇,杀得满身是血,已经撂倒了好几匹战马,刺死了好几个骑兵。米禽牧北望着他,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战场上熟悉的身影。但他很清楚,要想速战速决,元仲辛不能留。
他拿起马鞍上挂着的□□,搭上箭拉满弦,瞄准了元仲辛。可就在他稍微犹豫的一瞬间,赵简突然赶着马朝他疯狂地冲了过来。他的马受了惊,往旁边一躲,那支箭也射偏了。
紧接着,赵简骑在马上扑过来抢他的□□,还拉着他的缰绳把马往回拖。周围的阵形顿时大乱,本来还要冲出去的一些骑兵也有些不知所措。
“元仲辛!你们挡不住了!快撤!”她一边拖住米禽牧北一边大喊。
“你放手!”米禽牧北没想到赵简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死死拽着他的□□和缰绳不放。
“赵简!快过来!”元仲辛在远处大喊道。
“别管我!快走啊!”赵简焦急地催促着。
“放手!”米禽牧北勃然大怒,伸出右手不管不顾地朝赵简反手一挥。
啪!赵简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嘴角立刻就流出血来。
她放开了手,呆呆地看着米禽牧北,眼中闪烁着泪花。
米禽牧北也懵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了赵简。
他红着眼眶看向这个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女人,全身变得僵硬无比,繁杂的心绪在喉间剧烈地翻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方的宋人已经开始撤离,阵前的军心却因为赵简的这一闹变得犹豫动摇。
米禽牧北回过神来,大喊一声:“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铁鹞子沿路追赶过去,却在一个路口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阻碍——成百上千只绵羊不知从哪儿涌了出来,直接把道堵死,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此处是山地,怎么会有这么多羊?”米禽牧北惊疑道。
就在这时,几十名党项牧民来到大军阵前,纷纷跪下恳求道:“草民恳请大将军退兵!”“求大将军放那些宋人回去吧!我们不想跟大宋打仗!”“宋夏战争让百姓苦不堪言,求大将军体谅我们的疾苦!”……
这些人,正是被樊文正在宋夏战争期间结识的那些反战的党项人组织起来的。他们赶着自己的羊群,自愿组成了在大夏境内拦住夏军的最后一道屏障。
“反了!统统都反了!”米禽牧北怒斥道,“你们身为夏人,却维护宋人,吃里扒外,与叛国谋逆何异?来人,将他们就地斩杀!”
“住手!”赵简策马冲出阵前,挡在那些牧民前面,对着大军说道:“诸位将士,这些人可都是党项百姓,是你们的族人同胞啊!他们只不过是想要和平,何错之有?你们若真对他们大开杀戒,回去将如何面对你们的亲人,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赵简一席话再次动摇了军心,也让杀红了眼的米禽牧北渐渐冷静下来。就算杀了这些人,要带领大军从密不透风的羊群里挤过去,仍会耽误不少时间。
罢了,放这些人一条生路吧。
势不容缓,米禽牧北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果断下令:“绕道!”
虽然立即改道,多绕的路还是让他们耽误了大半个时辰。当他们追到宋夏边境的时候,那些宋人都已经冲破关卡,回到大宋境内去了。
前方就是祁川寨。
米禽牧北看着这片他再熟悉不过的山坳,驻马而立,沉思良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宁为危境虎噬,不为沟中狐食。”他自言自语地念出这句话,又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然后缓缓策马继续向前,眼看就要将大军带入口袋状的坳地。
赵简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终于忍不住喊道:“不能再走了!前方有埋伏!”
“我知道。”谁知米禽牧北毫不在意,还扭过头问道,“是你提议的吧?挺不错,换了我也会这样部署。”
“那你还要去送死?”赵简急切地说道,“一旦进入这个包围圈,定会全军覆没,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米禽牧北淡然地看着她,“哦,对了,你是怕两军一旦交手,宋夏又要起战火。”
“不是……”赵简心口一阵酸楚。
“率领大宋禁军的是梁竹吧?如果他知道我进了祁川寨,一定不会给我留活路。这个开局对你们大宋来说,其实不算糟啊。而对我而言,能战死在这儿,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米禽牧北低下头,默默地对着自己苦笑。
“米禽牧北!”赵简一踢马肚,靠过来再次拉住他的缰绳。她含泪凝视着他,眼中荡起了柔波,“我不想你去送死,不是怕宋夏开战,而是因为……因为我喜欢你!我要你活着!”
当赵简终于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米禽牧北双手一紧,勒住了缰绳。
他望着赵简痴愣了片刻,却突然笑了起来。像是被挠到了笑神经一样,他越笑越起劲,甚至用拳头堵住嘴,在马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怎么了?”赵简有些慌了神。旁边的士兵也一脸愕然。
笑了大半天,米禽牧北才抬起头来,面带嘲讽,“你觉得,我还会上当吗?”
“你不信?”赵简一愣,随即也自嘲起来,“你果然不信……”
我这是犯什么傻?我一次次地骗他,每次说喜欢他的时候都别有用心,他怎么可能再相信?
但赵简没有放弃,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真挚地说道:“那你就不想再给自己机会了吗?”
“机会?”米禽牧北眨了眨眼。
“让我真正爱上你的机会——只有活着才有的机会!”赵简抓起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刚才被他打肿的地方,“你刚才打疼我了。你要是跟我道个歉,说不定你就有机会了。”
米禽牧北用颤抖的手指疼惜地抚摸着那脸颊上的掌印,晶莹的眼眸顿时噙满泪水。他微微张开嚅动的双唇,却并没有说出那句“对不起”。相反,他突然抽走了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
他还是不信。总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告诉他:赵简无论对他说什么都不过是为了大宋的权宜之计。
赵简惶惶不安地看着他,怕自己还是无法阻止他进入祁川寨。
“牧北……”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米禽牧北拉起缰绳,把马头掉转过来,平静地下令道:“传令下去,退兵。”
赵简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但她却看到米禽牧北的眼神变得幽邃晦暗,如无底的深渊。
米禽牧北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进不进祁川寨,其实对他来说差别并不大,他甚至宁愿选择战死沙场。可他又是如此经不住诱惑,只要赵简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哪怕是又一个镜花水月的泡影,他也仍会忍不住拼尽全力去追逐,去渴求一个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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