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桃花酿
宋嘉瑶说完,崔鹤行便笑了起来。
长街外雨连天,风吹杏花满地。
宋嘉瑶微微偏头,便望见楼下匆匆抱花走过的老妪,赤脚跑在青砖街道上的垂髫稚童,形形色色的路人们的身影,在水汽弥漫的仲春时节里交织成一副设色清淡的水墨画。
唯独眼前这个人,颜色鲜丽又明亮。像禁庭春夜里,灯火阑珊处一枝牡丹,风情秾艳到动人心魄。
宋嘉瑶晕晕乎乎地想,旁人都说饮好酒要对花对月,对群山万壑大江流,要她来说,才不用那么麻烦,只须对美人便足够。
只有一点,最好是崔鹤行这样,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
崔鹤行低眸,呷了口茶,再抬眼时便看见宋嘉瑶的眼神时不时从他身上飘过。
这种想看他但又怕被发现,只能故作不经意的眼神,崔鹤行实在太熟悉了。
甚至熟悉到了几乎厌烦的地步。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人是宋嘉瑶。
他抿了抿唇,眼底笑意流转,颀长的指节托着天青色的茶盏,衬得茶盏如一朵青莲,在他指尖亭亭而开。
宋嘉瑶更晕乎了。
雨势渐停。
宋嘉瑶如梦初醒,怔怔然起身:“雨停了!我、我该回去了……”
崔鹤行指尖摩挲了一下温热的茶盏,心下微有些遗憾,但还是颔首,温声道:“我送你。”
宋嘉瑶“嗯”了一声,抱着书去到楼下付了钱,而后便与崔鹤行一道,出了书肆,径直去了马车上。
进了马车里,宋嘉瑶又看到摆在矮几上的桃花酿。
她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还是在崔鹤行将要转身之际叫住了他:“崔慎!”
“嗯?”
宋嘉瑶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鼓足了勇气,双眼盈亮地望着他:“你、我……我最近新得了一坛桃花酿,只是我不善饮酒,你……”
“我近来正想喝桃花酿,嘉瑶既然不善饮酒,不妨成人之美?”崔鹤行接过她的话。
啊?
宋嘉瑶低下去的眉眼又悄悄抬了起来。
她都做好壮烈赴死的准备了,就等着崔鹤行拒绝她,然后封心锁爱。
毕竟从观琴告诉她今日崔鹤行要来书肆,又亲眼目睹了崔鹤行如何拒绝蔺小姐之后,她便一直怀疑,崔鹤行是在暗示她什么。
但现在……?
她还在愣神,丹茶已经反应过来,将桃花酿塞到了她怀里。
宋嘉瑶于是又呆愣愣地将桃花酿送了出去。
观琴原想上前去接,崔鹤行却清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抬手,拎住了套着酒坛的麻绳。
宋嘉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坛。
分明是她亲自从自家院里挖出来的一坛子酒,坛子也还是那个坛子,怎么换到崔鹤行手里,一下就成了她高攀不起的样子?
目送宋嘉瑶的马车行远后,崔鹤行眼底的笑意便隐没了下去。
他抬眼看了看天边,浓如墨色的乌云翻涌着,并无半点要晴的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落雨。
风里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到人身上,好像轻易就能透过春衫吹进骨头缝里。
崔鹤行拎着桃花酿,登上近旁的马车,吩咐道:“回府。”
观琴在心底啧了一声,怪不得王爷起先要吩咐说他不耐看灯烛火光呢,原来是打算把人蔺尚书晾到晚上啊。
就是可怜蔺尚书一把老骨头,不知道经不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事实证明,观琴果然没揣摩错自家主子的心思。
崔鹤行回府之后,便开始处理公务,直到入夜,方才吩咐观琴提了灯随他出门。
萧山亭在城东萧园,乃是前朝公主游乐饮宴之地。
园中有山,山上有亭,传闻公主曾在亭中得见山林有鹤,故名见鹤亭。后来前朝灭,新朝立,到如今新帝继位,为避老师崔鹤行的名讳,特此下令,改见鹤亭为萧山亭,又赐萧园于帝师,以彰恩宠。
已经是宵禁时分,朱雀大街上人声寥落,只有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拖着悠长的微韵,巡夜的将士们腰带长刀,神情肃穆。
如此时候,马车行驶的辘辘车轮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扎耳。
长街边,将士们脚步一顿,手已经按在刀柄上,待看清了马车上的徽记后,又纷纷弓腰低头,惶恐退后,直至车马声远去,才尽皆舒了口气,继续巡城。
出了朱雀大街,一路东行,便是萧园。
崔鹤行披着厚重的大氅,下了马车,进得园中,径直便往萧山亭去。
观琴亦步亦趋地提着灯笼跟在他身旁。
临近亭下,亭中一道清瘦的身影才终于显现在主仆两人眼前。
是身着苍色长袍的蔺照渔。
他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在这时哆哆嗦嗦地转过了头,望向来人,他嘴唇颤动了一下,艰难地起身行礼,口中称道:“下官见过王爷。”
崔鹤行冷眼看着他颤巍巍地行完了礼,才凉声道:“本王怎么敢当蔺尚书这一礼,你毕竟还是太后的兄长不是?论起来,合该是我见过蔺尚书才是。”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的语气却半点称不上谦逊。
蔺照渔听罢他的话,身子弯得更低了些,单薄的袍子因为浸染了湿润的水汽,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更显出他躯体的瘦弱。
他低低吸了口气:“王爷说笑了。”
说完这句话,蔺照渔又沉默下去。他在这亭子里坐着,风吹雨淋大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触到了这位爷的霉头,要被提拎到这儿来遭这份罪。
既然不明白,那就只好谨言慎行。
总归少说少错。
崔鹤行点了点头,唇边带笑:“蔺尚书当然觉得本王的话是说笑,否则又怎么会在明知周养俭落得如此田地,乃是本王授意之后,还敢许诺替他向太后说项?”
蔺照渔猛地抬眼,却望见青年秾艳的容色在微茫的灯光的映照下仿若鬼魅森然,一时之间,他不由得怔住,好半晌,他方才慢慢直起了身子:“您都知道了?”
“周大人手笔不小,本王若是不知道,才是奇怪吧?十三个庄子,蔺尚书胃口也不小啊。”
蔺照渔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利欲熏心,但反而是如此,却让他有了几分底气。
他缓缓地挺直了脊背,冷笑着道:“那又如何?先帝亲封你为摄政王,你却以权谋私,打压异己;而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是为求财。崔鹤行,你又何尝比我清白!这朝堂上,又有谁是不染尘埃!”
“异己?”崔鹤行偏头,有些疑惑地眨眼,过了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蔺照渔的意思,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先是低笑,继而大笑,笑得蔺照渔心下一阵慌乱。
他强壮镇定,一双昏沉的老眼瞪向崔鹤行:“你笑什么!”
崔鹤行伸出手,一把掐上他的脖颈,淡声道:“我笑蔺尚书果然是老了,竟然觉得那些庸才,也配当本王的异己。”
他手下渐渐收紧,语气却没多大变化,依旧平淡:“谁比谁清白,暂且不论。只是本王以为,蔺尚书在这萧山亭里坐立不安地捱到现在,是因为蔺尚书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况且,本王看蔺尚书倒也不止为求财吧。连边防军务你都敢插手,胆子倒不是一般的大。”
蔺照渔虽然一直知道他无法无天,却也没想过他居然真的敢对自己动手。听出他话语里传出来的敲打之意,感受着脖颈上传来的力度,几乎要把自己的咽喉扼断,扼得他快喘不上气,他的心头才终于涌上悔意。
“我朝开国三百年,世家栋梁,寒门人才如过江之鲫,不缺一位尚书。蔺大人,回去好好想想。”崔鹤行说完,便松开手。
蔺照渔因为惯性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然而比起□□的折磨,更让他感到惊惶的是崔鹤行的那句“不缺一位尚书”。
他睁大了眼睛,竭力想说点什么,崔鹤行却完全不给他机会,甚至多余的一个眼神也不曾落到他身上,在他犹自惊惶之时,崔鹤行已经转身离开了。
待崔鹤行主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浓墨一般的夜色里,蔺照渔的仆从才终于敢上前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仆从恨恨地看了一眼那位暴虐恣睢的摄政王离去的方向,回过头来,低声问道:“老爷可要进宫?”
蔺照渔重重地喘了口气,转身翻手一巴掌甩到仆从脸上,怒声斥道:“蠢货!”
崔鹤行尚且不顾及他吏部尚书的身份,难不成就会忌惮宫中的娘娘?
没有用!
除非先帝在世,保不齐还能管管他!
马车从萧园驶回顺康坊,到了王府门前,崔鹤行甫一下得马车,便看见裴延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门口走来走去。
他刚要张口说话,下一瞬,裴延看见他,连忙开口:“蔺家那老头儿还活着吧?!”
“活着!”观琴代为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裴延松了口气。
他真怕王爷一时想不开给蔺老头来上一剑。
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崔鹤行淡声道:“杀了一个蔺照渔,难保不会出现下一个。都是蠢货,无非是学不学得会听话的区别。”
“学得会,就留着;学不会,再杀也不迟。”
就在这时,有人策马而来,勒马急停之后,匆匆捧着一只黑漆檀木盒跪到崔鹤行面前,以额贴地,紧声道:“小人见过王爷,我家大人说,今日对王爷多有冒犯,还望王爷海涵。这是我家大人的赔礼。”
崔鹤行目光一顿,接过檀木盒。
那人于是起身,驰马而去。
“蔺老头送来的?这里面装的什么?”裴延好奇地想要伸手,却被崔鹤行用观琴的剑鞘打了一下。
他语气如常,淡淡道:“老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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