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闺房
宋嘉瑶从马车里伸出手,搭上崔鹤行的掌心,借着他手上传来的力道下了马车后,感受着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的手上,便想抽回手。
却没抽动。
察觉到她的动作,崔鹤行宽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低声与她说话:“阿瑶,你要习惯我。”
“夫妻一体,余生数十年,我们将风雨同舟,荣辱与共,我应当是你最亲密的人。”
宋嘉瑶沉默了一会儿,被崔鹤行牵着的手动了动。
崔鹤行心下喟叹。
也罢。
他大抵还是太心急。
下一瞬,少女柔软的手却缓缓与他的手交握。
崔鹤行眼底笑意流转,携她上前,去到宋府众人面前。
宋衍与小魏氏对视一眼,两人带着宋嘉琼一同向崔鹤行和宋嘉瑶行礼,宋嘉瑶正要福身回礼,却被崔鹤行止住。
他微微颔首:“岳父安好。”
说罢,他看见小魏氏,面上笑意微淡,唤了一声宋夫人。
宋嘉瑶学着他的样子,慢声道:“爹,母亲。”而后又看向望着她的妹妹,“嘉琼。”
宋衍微怔,看了一眼女儿,很快回过神来,抚须笑道:“我们也不要在门口说话了,府中略备薄茶,还请王爷王妃移步,到花厅稍坐。”
一行人从正门进,行过雕花的影壁,和种着莲花的清水池塘,径直往花厅去。
路上宋衍和崔鹤行说着话,小魏氏也拿出宋夫人的姿态,关切地询问宋嘉瑶嫁去崔家后的衣食诸事。
宋嘉瑶的注意力都在庭院里,分明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从她出嫁后,府中的布置眼见得变了模样,东边靠墙的一排石榴树没有了,换成了合欢和蔷薇,池塘里的螃蟹也没有了,只剩下红白的锦鲤。
她忽然觉得陌生。
这样的情形下,听见小魏氏别有用心的诸多问话,她也没有了虚与委蛇的心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她。
“你一向娇惯,崔家与王府又是规矩森严的地方,你嫁过去,我还很有些担心,却没曾想你倒适应得这般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要是姐姐在,见你如今这般模样,想来也会觉得欣慰。”
小魏氏低头,用粉白的绢帕拭了拭眼角,柔声与宋嘉瑶说道。
她这话说得很是巧妙,听起来似乎是担心宋嘉瑶,但实则话里话外都在说宋嘉瑶小家子气,嫁给崔鹤行,是辱没了他的身份。
且她知道这府中花木大多是都是当初嫡姐吩咐下人移栽,更清楚出嫁回门的宋嘉瑶见着府中光景大变,心里一定难受,却还在这时提及过世的姐姐,心思不可谓不恶毒。
然而宋嘉瑶已经无暇与她计较,听她提起娘亲,心中蓦地酸楚起来。
娘亲当初嫁进宋家时,宋家的院子还在槐枝巷,现在这座府邸,是用娘亲的嫁妆置办起来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娘亲常常牵着她的手,和她说起当初造府的旧事:
“你爹说墙下一排石榴树不够雅致,他要种东山梅,但是梅花有什么好看的,清冷冷的一树白,倒是雅致了,却没点鲜活劲儿,要我说就是种石榴好,将来石榴结果,我们小阿瑶还能吃石榴呢,是不是?”
彼时她就坐在石榴树下开心地拍手:“吃石榴!吃石榴!”
如今她嫁作人妇,不过三日光景,墙下的石榴树便没了,却也没种上东山梅,反而换成了小魏氏喜欢的合欢和蔷薇。
宋嘉瑶抿唇,忍住泪意,正要开口,却见崔鹤行转过头来,温声道:“阿瑶是嫁给我,非是嫁给崔家与摄政王府,规矩森严,那是对下人与外人,但阿瑶是王府的主人,将来也会是崔家的主母,性子娇惯便娇惯了,又有谁敢指摘她?”
“宋夫人说是不是?”他唇边含笑,眼底却是一派的凛冽光景。
小魏氏讷讷笑了笑,顺着他的话说是。
宋衍适时道:“方才我就想说,王爷既唤我为岳父,为何唤阿瑶的母亲宋夫人?”他哈哈一笑,“莫非是忘了改口?”
崔鹤行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收回目光,带了些笑意道:“岳父才是糊涂了罢,小婿的岳母,不是五年前病逝了吗?岳父现在是要我改什么口?还是说您以为,崔家的姻亲,是谁都当得?”
他语气轻淡,好似只是在说一件小事,然而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众人陡然色变。
这样直接而明确的厌恶与轻蔑,也让宋衍心里有些发堵。
然而没等他说话,崔鹤行却又笑了一声,道:“方才您说到哪里了?”
宋衍转眼,略带歉意地看了眼面色惨白的小魏氏,而后紧着声音回崔鹤行的话。
宋嘉瑶将几人的脸色看在眼里,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却没再说话。
她忽然想到,如果换成是娘亲被地位远高于他们的人这样对待,那父亲该如何应对呢?
应当也会像现在这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而一贯口蜜腹剑的小魏氏,在摄政王的强权之下,也没了舌灿莲花的本事,只剩下出自本能的畏惧。
众人行至花厅,宋嘉瑶与小魏氏没什么话说,相顾无言地坐在一旁,小魏氏经了先前崔鹤行的奚落,也不敢再贸然开口,怕惹得崔鹤行不快。
而崔鹤行与宋衍聊了一会儿,便起身,来到宋嘉瑶面前,轻声问她:“我想去看看别处看看,阿瑶愿意带路吗?”
宋嘉瑶眼里带了些笑意,说好。
这是她从进花厅之后,第一次笑。
两人出了花厅,宋嘉瑶轻吐出一口郁气,转过头,声音里掺了两分轻快,问崔鹤行:“你想去哪儿看看?”
崔鹤行牵住她的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且问道:“你在花厅里待得不开心,怎么不和我说?”
宋嘉瑶别过眼:“我没有……”
崔鹤行颔首:“哦,我说错了,是我不开心,才特地央了夫人陪我出来。”
宽大的袍袖遮住两人相交的手,宋嘉瑶捏了捏他的手指,指腹柔软,骨节瘦削。
她低下头,脚尖轻轻碾着地上的石子:“所以你是瞧出了我不开心,才会找借口把我带走?”
崔鹤行不言,捡了她方才的问话答道:“我想去看看阿瑶的闺房,阿瑶准吗?”
宋嘉瑶轻哼一声,没说准,也没说不准,但脚下已经诚实地带着他往雪盏居的方向去了。
从花厅往雪盏居的路上,原本遍植桔梗与换锦花,还有木槿,如今一路走来,却是未见了。
不过对此宋嘉瑶心中早有预想,难过的劲儿也已经过去,她故作轻松地和崔鹤行道:“从前这条路上会开很多花的,蓝紫色的桔梗像小铃铛一样挂在草丛里,各种颜色的换锦花枝条柔展,还有淡粉和白色的木槿,可惜你看不到了。”
崔鹤行垂眼,看着路边低矮的青草,若有所思。
他想起来时在庭院里见着的蔷薇,道:“我记得从前宋府前庭院墙下种的是石榴?”
宋嘉瑶点了点头,和他说:“那是我母亲在时让人种的,我出嫁前都还好好的,今日回门,却一株也不剩了。”
她说到这里便止住,雪盏居就在眼前,她让丹茶与黛栀各自去寻府中要好的小姐妹说话,带着崔鹤行走进了雪盏居。
因她今日回门,小魏氏早便让人打扫了一番。
——她一心想做好宋夫人,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不会出错,以免授人话柄。
崔鹤行的目光扫过庭院,眼里的神情也开始变得温柔。
院子里有一方小池,池边种菖蒲,池里养小鱼虾,不远处是一片玉兰树,居中的两株树间悬了一架秋千,更远处是攀着青藤的粉白院墙,藤间开红花,缀了几只小葫芦,墙头有一只小鸟窝。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来,他的小妻子是如何在这一方小院中度过了十六年的闺中岁月。兴许是清晨,又或者傍晚,她会跌坐在小池边喂鱼虾,偶尔练字习画累了,她就去树下荡秋千,侍弄花草。
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常年浸在权欲与鲜血里的冷硬心肠,竟也柔软下来。
他收回目光,问宋嘉瑶:“那墙上应该不是葫芦藤吧?”
宋嘉瑶脸红了红,理不直气也壮:“不是又怎么啦!葫芦只能挂在葫芦藤上吗,没这个道理吧!”
她就是觉得葫芦花不好看,又喜欢小葫芦嘛!
崔鹤行温声笑道:“当然没这个道理,只是我觉得青藤红花之间缀着葫芦,更显出几分可爱,准备回王府之后效仿阿瑶的法子,这才想向阿瑶讨教一番。”
宋嘉瑶还以为他是要取笑自己,没成想听见他这么说,气势顿时弱下去:“这也没什么难的,就、就用浆糊把葫芦粘在墙上就行了。”
“那墙头的鸟窝又是作何用处?”崔鹤行又问道。
宋嘉瑶这下更不好意思了:“小时候我以为,在墙头放只鸟窝,就会有小鸟飞过来安家。”
从前她在吴州小住时,看见表哥院子里房檐下有燕子筑巢安家,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后来回了定京,左等右等却也等不到燕子来,索性让人用竹藤编了鸟窝放在墙上。
后来再大些,她知道了这样做也不会吸引到小鸟来安家,但已经看习惯了那只鸟窝,便也没让人把它拿下去。
崔鹤行听她说完,复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鸟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女孩坐在檐下,小手捧着脸望天的可爱模样,但很快他又问道:“哪个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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