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话 夜行与牢狱
明珠之光太过幽暗,再加上方才心思不在,所以达尔并没有注意到佐努的打扮,直到此刻佐努在他眼前起身,达尔才留意到他的一身夜行衣。
黑色的衣衫很好修饰出佐努颀长郎然的身形,若是不看那张脸,根本没有人会将眼前的俊朗男子与白日里那个憨傻的皇子联系在一起。
“行刺的事情刚出,使馆外不仅有咱们的人,还有上都兵马司与罗刹司的人手,此刻防范必定森严,您这个时候出去怕是不妥。”
听着达尔着急的劝告,佐努将面巾系好:
“正是因为罗刹司分配人手在外,所以今夜才会是出去一探的好时机。按照我们目下的了解,出了这样的大事,那位司正大人可不会乖乖呆在罗刹司中。”
冒伊今日之举虽然让人厌恶,但佐努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今日之举在客观上有调虎离山之用。
“错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将明珠塞回怀中,佐努转了转脖子,在黑暗中发出最后的叮嘱,“如果辰时之前我还没有回来,你便想法子帮我拖上一拖。”
窗户无声打开又合上,黑影消散无踪,就连带来的沁凉夜风也很快与屋内的温热混杂在一处,好似自一开始便是如此,没有任何的变动。
床榻上的达尔无声祷颂,期盼明月与远方的苍狼可以护佑它们的子民。
……
从宫中出来之后,见胡承修一言不发,感知到冰冷气场的罗放不由出声建议:
“这连着几日查案没有休息,大人怕是累坏了吧?要不您先回府歇息歇息,属下去使馆那边跟罗真一道盯着去?”
胡承修停下步子看着罗放,不知怎得一言不发。
罗放被看得心里发毛,不由摸着光脑袋心里泛起嘀咕,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求生欲一起,罗放的脑袋便转的比平日还要快,瞅见宫门口不远处的马车,当即开口:
“大人若是不想休息,要不咱们回去的时候坐马车,您多少休憩休憩,缓上一缓?”
胡承修顺着罗放的目光看去,正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那是宫中夜间召人或是防止深夜议事太晚,用来送无车老臣回府的车子。
以胡承修这样的身份,用也就用了。
更何况,这几日他也的确是没有怎么合眼。
然而在罗放期待的眼里,胡承修摇了摇头:
“马车不必了。你骑马回去司中再调一支小队来守卫使馆,我正好走走,清静清静。”
主意已定,胡承修出了宫门果真一路往使馆所在方向走去,挺拔的身材在宫道风灯的投射下,不断拉长,消失,再被拉长,再消失……
罗放拍着胸口出了一口气,顿时也不再耽搁,上马便往罗刹司飞奔而去。
……
在上都这么些年,胡承修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于漫漫长夜在街头游走。
罗刹司事情太多太忙是一个原因之外,最主要的,是他并不觉得一人独行于夜,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但在这一连数日的忙碌之后,迎面而来的夜风与万籁俱寂下的灿烂星子,忽然让他生出漫行的冲动。
深夜的上都已经没了白日的繁华与华灯初上时的热闹,万家灯火俱灭,只有角落里的虫鸣与黑夜中不见月色的灿烂繁星。
这一刻的上都,好像与空阔的北地别无二致。
就连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好似与北地原野上的风一样,让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快与舒畅。
等等……风声?!
上都房屋鳞次栉比,怎么会有这样清晰的风声?!
胡承修神色一凛,当即向风声来处奔去,然而等他跃上屋顶,那两道人影已经朝着前方跃开数尺。
……
瓦砾碰撞的声音传来,黑衣男子不由回头,正对上身后紧追而来的白色身影。
“没想到这个时候就遇上了。”
男子轻笑一声,对身边同行之人吩咐两句,很快二人脚下速度加快,最后竟是跃入一条胡同之中。
在二人跃下屋顶之后,随之而来的胡承修很快也跃入胡同,然而只不过前后脚的功夫,那两道人影竟像是蒸发一般,再也不见踪迹。
胡承修敛眉细听,右手也握上了剑柄。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胡同口一道人影闪过,胡承修连忙追赶上去,不过临走之前却没有忘记在原处丢下一物。
陡然生出的焰火在片刻之间升腾上星空,照亮了沉沉夜幕,也惊动了上都罗刹司值守之人。
……
“出事了!”
大金使馆外,可以清晰看到那腾跃上天空过的焰火。
众人不由面露征询看向罗真。
胡承修不在,此刻对于这些人来说,罗真就是主心骨。
“守好使馆,不得让任何可疑人等出入,其他的不用管。”
话虽这么说,可是安抚并遣散完众人之后,罗真还是忍不住朝着方才亮起烟火的虚空望去。
那是烟柳巷的位置,早年间是上都出了名的烟花之地,只是后来不少女子难挨老鸨欺侮,在一个夜晚齐齐吊死,自此之后烟柳巷便传出闹鬼的名声,据说还有不少客人好巧不巧的撞上女鬼,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烟柳巷的烟花之名便没落了。
这些年来,除却一些无处可去的乞儿之外,基本上不会有别人出现在烟柳巷中。
可是方才那烟花,却的的确确是从烟柳巷中传来,甚至还是司中千户与司正才能用的急诏烟。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般急令,到底出了什么事?
……
同样的疑问不仅在罗真心头响起,刚从司里调人出来的罗放也是震惊之余一头雾水。
见罗放发愣,等候他有所指示的罗刹司司众不由问询:
“大人,咱们这是去使馆还是循烟花之迹?”
罗放略一沉吟,很快拿定主意:
“你们先去使馆与罗真会和,我带人去那边看看情况。”
不管眼下是什么情况,最重要的还是大金使馆那边的安危。
别的人或许不知,但跟着胡承修一路从使馆到宫中走了一遭的罗放却再清楚不过。
尤其使馆刚刚发生命案,眼下这若是再出事情……
想到这里,罗放再次催促众人赶往使馆,自己则折身去与今日值守分片之人商榷。
……
夜色在面前流淌,先前那道人影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尽管并不愿意承认,但胡承修还是得接受这个事实。
他把人跟丢了。
这么些年来,他头一次,跟丢了人。
不止如此,自己好像还中了别人的圈套。
“果然是调虎离山么?”
喃喃之声在旷夜里响起,这个身经百战识人无数的罗刹司司正有一瞬的愕然,转瞬又失笑出声。
其实早在那道身影从巷口掠过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了。
可是莫名腾出的那份许久不曾有过的较劲儿之心,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自己面前溜走。
既然无法一追二,不妨去追更有胆识的那一个,剩下的人便留给罗刹司其他人去处理。
只是胡承修没有料想到,那人会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这样快的步伐与动作,让他不由想起一个人。
当初在醉韵楼楼顶,与潘炳涵动手的那个少年。
若不是身形不大对,那人又的确身在临安,只怕他都要怀疑这二人有什么瓜葛了。
不过不管有关无关,安定许久的上都出现这样身手之人,注定不是一件好事。
胡承修眯了眯双眼,正欲折身返回,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好巧不巧正是已故大理寺右卿冯允谦的府邸。
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裂开来,胡承修一拳砸在旁边的假山石上,击落一地碎屑。
“这该死的炫耀!”
……
与此同时,罗刹司外的巷道里,几道黑色人影融入黑夜。
对面的罗刹司门户大开,不断有人匆匆忙忙进进出出,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是以若不细听,很难发现这头的响动。
“那些人开始巡城搜人了,你们先回去。”
“那主子您呢?”
“我?”一声轻笑,“这么难得的调虎离山之机,我自然是要好好进去探一探龙潭虎穴了。”
“那我们与您一道!”
“一道做什么?去送死么?”笑意收敛,带上了几分冷意,“方才那小子的身手哈云知道,真被人抓住了,那可就当真只有死路一条。况且,我这次出门就带了你们几个,你们好歹惜着点儿命。”
听到两这句话,众人不由默声。
“我方才将人引去了冯府,不出意外城中很快就会戒严,所以趁着如今还没有开始摸排,尽快去该去的地方,莫要引人怀疑。”
说着黑衣人抬脚往外走去,然而身后众人却跟上:
“主子一人前去更危险!”
“带上你们才是拖累。”黑衣人顿住步子,“时机不等人。哈云,带上你的人离开。”
巷中沉默一息,一道女声传来:
“听主子的,跟我走。”
夜风吹过,三更天的梆子声已然飘远,等到身边众人彻底离开,黑衣人从怀中拿出黑布在面上缠绕起来。
从额头到鬓角,一直包裹至鼻翼上方,打眼望去,竟像是一个没鼻没眼只有嘴巴的怪物。
……
出动人手但对大金使馆守卫的加强,再加上先前烟柳巷放出的焰火,很快让罗刹司沸腾起来。
只是相对于需要不断出动应急的外司来说,负责关押看守的内司显然并没有受到过分的冲击。
事实向来相对,就譬如眼下的平静,就不代表无懈可击。
作为独立于各司及刑部、大理寺之外的特殊机构,罗刹司分内外两司,两司下设审查、卷宗、仵作、刑罚、牢狱等一系列完整的部门,但内司中最主要的,还是关押重要犯人的牢狱。
一切由罗刹司经手的案犯,除却斩首死刑或是充籍流放之外,大多数会在此处度过余生。
而这些人,有时候就连刑部或是大理寺也无权过问。
但今夜偏就有人不信这个邪。
三更二刻是换防的时间,因为内司之外还有外司防守,再加上罗刹司牢狱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所在,所以此刻牢狱换防并不像外司那般谨慎森严,只一切按照正常的流程进行交接替换。
尤其是今日那枚抬眼可见的焰火,更为众人添加了不少谈资。
“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又是焰火又是调人的,我在这边都听到响动了。”
交接的守卫一边将先头记录的册子与牢狱钥匙递给接岗之人,一边好奇打听。
“据说大金使馆那边死了人,陛下很是生气,罗放大人回来又调了一批人去守卫使馆。”
“可是这根焰火有什么关系?而且瞅着那位置,也不是使馆方向啊。”一南一北,完全相反好吗?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那边好像是罗肃大人的管辖范围,他也带人去看了,但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大清楚,反正外司那边好像准备开始巡城了,这大晚上的,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情来。”
“啧,闹就闹吧,反正有司正在,没人能掀得起风浪来。行了,我去睡觉了,明儿个再来换你。”
闲聊碎语随着交接的完成戛然而止,新换的守卫们打起精神敛目而立。
然而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在方才他们闲聊交接的过程中,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已经闪进牢狱,消失在他们身后。
……
世人都说罗刹司的牢狱乃是真正的修罗地狱,其中有折磨人的万千可怕刑具,有剧毒的虫蛇巨蟒,还有数不清的刑下孤魂,哪怕呼吸之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但其实真正到过这里的人才会发现,这话其实很不对。
每一间牢房都是科举考试时学子答卷的独立小舍,只是幽门紧闭,门上开出一块脑袋大小的窗户,正好可以从外看见里头的布置。
打一进入,便可闻到涩中带甜的甘草气息,冲淡一般牢狱常见的腐烂与血腥。
一路躲着巡查的守卫趴窗探看,脚步无声的黑影终于在其中一间牢房外停下。
从暗窗看去,半人高的大瓮摆放在小屋中间,宛如发酵中的醋缸——
当然,如果瓮口那颗脑袋忽略不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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