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抽丝剥茧,妾与君安6
没有。
没有那张脸,没有那个人。
偌大的宅院内,站定在一排排男丁跟前,浮婼只觉得脑中天旋地转。
按照管家那儿的男丁造册,她已经一一核对,连这会子正出门采买或随国公爷外出的护卫都向人一一核实过他们的体貌特征了。
没有。
根本没有她想找的那个人。
那个那夜出现在思凡阁二楼的人,那个让她跳楼自尽的人,那个极有可能动手设计了“棱世子强占弟妾致弟妾自尽”一案的人,根本就不在这些人之中。
在戚氏和胡氏殷切的眸光中,浮婼只是静静地望着府上那乌压压的人群,有些不确定起来。
若不是定国公府上的男丁,那便是禁军。
可禁军,又暂时找不到突破口。
女子姝色,迎风而立,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右手食指的指腹状似沉思地轻敲着左手手背。一下,又一下。
总觉得,自己还忽略了什么。
“浮娘子,这里没有那个人吗?”担忧儿子的戚氏有些绷不住神色了,眼瞅着自个儿子有望洗刷冤屈了,可如今那丁点儿的希望都似要被掐灭,她这个当娘的,哪儿还能忍得住?
刑司局的监狱,哪怕他们打点过了,哪怕孔御医也会去那儿看诊,那也不是她儿子该待的地儿。
让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待在那儿,哪怕有机会醒来,也极有可能永远长眠下去。
必须尽快查出真相,让修哥儿出来,也让外头那些传得漫天飞的谣言停歇下来。无论是她家修哥儿还是定国公府的声誉,都必须保住。
浮老太太悄咪咪摸了摸腰上那个鼓囊囊的钱袋子,不屑地埋汰浮婼:“这位贵人,我家这贱蹄子脑子早就摔坏了,连家里这几口人都认不全了,哪儿还能记得你们府上的什么人啊?您可别信她在那儿瞎叨叨。她那些话儿可是做不得数的。”
浮老太太又开始数落起浮婼:“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贱蹄子不愿意给人当妾,就可着劲儿地想巴上您府上这根高枝。也不看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攀上。这事关世子爷的事儿,能是她一句话就能定的吗?为了给自己谋个前程就胡乱攀扯,到时候这脑袋掉了,看谁给她装棺材里去。”
这将亲孙女往死里诋毁往死里诅咒的话,能是一个当祖母的人说的?什么仇什么怨啊!
戚氏是大家族出身,极是瞧不上这行径,倒是有些儿同情起浮婼来。
浮书焌也觉得自个儿祖母今儿个怪怪的。
她这位祖母,关起门来对阿姊打骂没啥奇怪的。可在外人跟前,她可是向来都是喜欢唱红脸的。将一个含辛茹苦将儿子和孙辈们拉扯大的好母亲好祖母形象塑造得有血有肉感天动地。街坊邻居,哪个不赞她一句好?
今儿个祖母,怪,忒怪了些。
从她硬拉着他闯入定国公府后宅那会子,他就觉得不妥。读书人的礼教告诉他,不能行如此无礼之事。可拗不过祖母,只得硬着头皮跟了。
这一路硬跟,一路唱反调。祖母好像生怕阿姊太受国公府看重,又好像……生怕阿姊查出些什么。
棱老夫人的鹤年堂内。
“君上,老身茹素,委屈您同我一道用午膳了。”
正是用膳的时辰,棱老夫人自然不能怠慢了君王。只不过她上了年岁,荤腥之类不太克化,食用的大抵都是些清淡素雅的菜食。
“巧了。近些日子给老君后请安,她还念叨着本君太重口腹之欲了,让本君陪着她一道儿礼佛茹素。”周钦衍承了棱老夫人的让,坐在主位,也不必张烟杆替他布菜,举箸夹了一筷子那鲜嫩的菜芽儿,“这些膳食,甚好,甚好。”
张烟杆见不用布菜,也是闲不住,开始腆着脸给周钦衍打扇儿,还不忘笑着应和:“老夫人您还真别说,君上这人最是不挑嘴。奴才伺候在跟前那么些年,也没见君上因着不满膳食而治罪御膳房宫人。”
“就你闲得没事多嘴,滚去浮娘子那头问问,可有眉目了。”
被嫌弃了,张烟杆也依旧笑眯眯着,他忙应喏。
只不过还没走出几步,便有婢子得了国公夫人的吩咐一路小跑着前来传信了。
“禀君上,禀老夫人,浮娘子没找到人。”
进膳的动作微微一滞,周钦衍蹙眉。
“府中上下的男丁,都查问明白了?”
“是,现下浮娘子也一筹莫展。戚夫人和胡夫人都在那头等着,怕君上和老夫人等急了,忙命奴婢先行过来禀报。”
这样的情景,是周钦衍万万没预料到的。
浮婼既然忆起了那谋害她的男子,只需要盘查定国公府男丁即可。
按理说,一切该极为顺利。
可如今,竟出现了意外。
那男子,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老烟杆,你亲自跑一趟刑司局,借调两个画师过来。”周钦衍唤住还停在原处的张烟杆,吩咐了一句。
既然在定国公府暂时寻不到,那便靠着画像寻人。他还不信了,严密排查之下,那人还能藏匿得无影无踪。
“老奴这就去。”张烟杆应下一声,扶着老腰跑了出去。
因着这一变故,用膳的气氛便多了一丝沉闷。
棱老夫人一叹:“修哥儿这事,原想着能柳暗花明了,谁承想竟又生阻碍。”
周钦衍接口道:“柳氏曾说那夜她未曾自尽,可想而知,是有人想要让齐修担上这个强占弟妾致使其自尽身亡的罪名。若非浮娘子那夜‘跳楼自尽’闹出的动静太大,若非婢子奉命上楼去打扫,也不会过早发现二人。柳姨娘那条命恐怕就此去了。而齐修也不会只是‘强占弟妾未遂’的罪名。那人与齐修,或者与定国公府,应是存在着某种仇恨。不仅是想要毁了定国公府的继承人,也想要毁了定国公府的百年门楣。老夫人可想到什么有嫌疑的人?最近府上可有得罪什么人?”
“若说是我儿在朝堂上得罪了什么人,那犯不着用后宅这些阴司手段。若是……若是……”
棱老夫人似想到了什么,双眼微亮。不过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一猜想。
“老夫人应是有了怀疑的人?”
“有倒是有,只是,这要说是仇恨,那是当真谈不上,也不过是与小儿女们相关的一点儿纷争罢了。”
“哦?老夫人不妨与本君说说?既然暂时没有别的法子,兴许还能寻到什么突破口呢?”
“君上若是不嫌污了自己双耳,老身便与您说道说道。”棱老夫人斟酌着措辞,这才徐徐开口,“其实说来,这事和诚宁伯府有些牵扯。”
一听“诚宁伯府”,周钦衍便挑了挑眉。
老君后的娘家,可不就是诚宁伯府嘛。老君后还塞了个孙三小姐孙袅袅进了那选后名单。
“其实在给安哥儿挑选适宜的婚配女子时,我们家就和诚宁伯府走动得频繁些。虽然诚宁伯府如今没落了,族中子弟至今也没个能撑得起门庭的。但我和他家华老太君是打小便有的情谊,且孙老太爷在世时,两家人还口头定下过孙子辈的娃娃亲。是以,我和华老太君便做主,先让安哥儿和她家的三姑娘相看相看。”棱老夫人没说的是,修哥儿与长公主琴瑟和鸣。原本该是嫡出的康哥儿与诚宁伯府的三姑娘相看,无奈康哥儿读书读得性子拧巴,被婢子教导了人事之后便觉得不能对不住人家,只认准了她一人。好在定国公府三个哥儿,无论嫡庶皆是人中龙凤,由安哥儿顶替康哥儿,两家人都无甚意见。
周钦衍的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这位三姑娘,可是诚宁伯府嫡出的孙三小姐?”
“正是。”
这会子,周钦衍突然有些失笑。
老君后属意的君后人选,原来竟还和人家定下过娃娃亲。
棱老夫人继续道:“这位三姑娘名唤袅袅,孙袅袅。她是诚宁伯府大房从旁支过继当嫡女养着的。说起来,袅袅这孩子在半年前突然一鸣惊人成为京师第一才女,当真是惊艳了所有人。老身一直便可惜,若是她能入定国公府,准能将安哥儿好好管束,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安哥儿如此这般不务正业沉迷女色。可是在她一鸣惊人之前,袅袅这孩子一直都是才名不显,在贵女圈中无甚突出的。容貌方面,无功无过,属于耐看型。也便是如此,安哥儿与人家相看过后,便有些瞧不上她。再加之那会儿他无意中邂逅了柳氏,便对其魂牵梦萦,非得让他娘找媒人去提亲。食色性也,当真是糊涂,乱来!”
这之后的事情,不消说也都清楚了。
棱齐安不满意孙袅袅,却沉迷于柳滟澜的美貌,非她不娶。后来家里不同意他娶一个四品府邸不受宠的庶女当正妻,退而求其次,他纳了她入府。
至于诚宁伯府那边,经了这一遭,自然是结不成姻亲了。
周钦衍分析道:“这结不成亲,也不能算结仇吧?更何况您和华老太太多年的情谊在里头。”
“若是正儿八经地说两个人没看对眼,其实也就没那么多事儿了。可偏偏安哥儿当初想要娶柳氏,闹得那叫一个大,甚至还不惜贬低袅袅那孩子。他说的那些话偏巧又传了出去,闹得两家人脸上难堪,也辱了袅袅那孩子的名声,连累了孙家的其她女娃婚嫁之事都有些坎坷。都是世家大族,体面了一辈子,没承想竟被安哥儿的话给落了面子。自此,诚宁伯府便与我府上疏远了,华老太君也不太爱与老身走动了。老姐妹几十年的情谊,说断就断了。哎……皆因这不成器的子孙,竟成了这般。”
“如此说来,定国公府和诚宁伯府的恩怨,源自于小儿女官司,确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周钦衍慵懒地支着下颌,下着判断,“即便是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应也不至于做出此等阴损之事。再者,此番身陷囹圄的是齐修,对齐安反倒并未有实质性的打击报复。若说是诚宁伯府所为,理由有些站不住脚。可若说他们这是破釜沉舟想要借此毁了定国公府继承人毁了定国公府的百年门楣,又觉得为了这点儿小儿女官司,委实是太过了,理由依旧站不住脚。”
“是啊,老身也觉得不太可能。”
这头两人皆推翻了诚宁伯府下手的可能性,外头便传来了婢子激动的声音。
“君上,老夫人,找着了!浮娘子将人给找着了!”
人未至声先至。
难得的,府里办差的着急忙慌起来没了规矩。
只不过这时候,棱老夫人却一点儿都没怒,而是满心欢喜,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闪现着急切:“找着了?是谁?”
“是鹤年堂负责洒扫的贾婆子。”
“不是说是个男子吗?怎生是个粗使婆子?竟还是老身院子里的?”
“说起来多亏了浮娘子的继母曾氏。”
周钦衍和棱老夫人已经知晓浮家老太太和浮书焌擅闯定国公府的事儿了,没想到如今又听到了曾氏。敢情浮家一大家子是都要跑来定国公府一日游了?
那婢子也不赘言,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都说了。
话说曾氏是在知晓浮老太太和浮书焌入了定国公府之后,放心不下也跟了来。在门房那边磨了老半天,依旧不得其门而入。
也正是那会儿,她瞧见了八个粗使婆子将柳家人轰出了门。
她趁机和婆子们攀交情,那粗使婆子才见过浮婼和君上去过老夫人的鹤年堂,不敢怠慢,便与管家说了。这不,管家也便去请示了一番,将人带了进去。
一进门,曾氏便直奔站在一众男丁前凝神沉思的浮婼,手一伸,爪子就不客气地拧上了她那柔软的耳垂子。现场一阵鸡飞狗跳。
“你个不孝的贱蹄子,让你祖母那么大年岁了还为你操心,跑那么老远就为了看你一眼。还有你阿弟,他为了你,连温书都不温了,少温一天可就离状元梦更远了几分啊!他对你这个阿姊那叫一个情深义重!你呢?在定国公府住下了也不知道让人传个口信回家。若非被我拦着,你爹可也要上门来瞧瞧你这不孝女了。”
曾氏一个劲给浮婼使眼色,可浮婼却被她捏得耳垂子疼,麻溜儿地躲闪开来。这一追一赶的,那叫一个热闹。浮老太太也加入了进来,招呼着浮书焌一块儿去堵浮婼。
这三追一的局面,让浮婼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她被曾氏一把扯住了腰,又被她提溜了起来。
双脚腾空,她就那般怔怔地瞧着这一幕的发生,难以置信曾氏的力气竟这般大。
短暂的一瞬,她脑中的迷雾倏地便散了。
在被曾氏放下地之后,她竟给了曾氏一个大大的拥抱,令曾氏有些摸不着头脑。
随后,浮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那八个轰走了柳家人之后原本只是过来看会儿热闹的粗使婆子。
站定在其中一个之前,直指她便是那夜上了思凡阁二楼并将她伪装成跳楼自尽之人。
这个人,正是负责鹤年堂洒扫的贾婆子。
前院这边,国公夫人戚氏打发了男丁们都各自去忙差事,当即命两个婆子将贾婆子给绑了,开始审问。
贾婆子却是咬紧了嘴压根不松口。
直到定国公从府外回来,直接便命护卫给她上了军法。
贾婆子熬不住,最终招认是她所为。
可她却也道出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事儿。
“老奴不是为了自个儿,老奴是受大小姐指使。”
大小姐……
定国公府的大小姐,棱齐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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