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宿
今晚这雨,出乎意料地长久。
也是因为长久,热闹,于是山道出口附近的小山丘,倒了一棵十一二米的树。
横跨在道路上方,周边泥土化在雨水里,夜色中仿佛是树木的一摊血水。
“现在可以打119吗?”
他大概是习惯性时不时扯一下衣领,即便是衣领已经敞了两枚扣子。
“我去看看情况。”
清沅正要解开安全带跟他一起下车看看,费植渊转身问:“带伞了吗?”
她停下解安全带的手,从包里取出雨伞,递给他。他说:“伞不大,你在车上待着。”
伞不大是真,她没强求,点点头,“小心一点。”
费植渊瞧着她,姑娘脸上也不见担心,只直直望着他,片刻,风轻云淡地别开目光。
“不会有事。”
他推开车门,先撑开伞,钻进雨里,车灯照着他从容的步子,慢慢踱到栽倒的大树边上。
没多久他回来。
上车时带一身的水汽,将伞收在后座上。
“放地上就好。”
他将伞从座椅上放下来,瞧着道路两侧的状况,将车往后面宽阔地带倒了几米远。
解释说:“往年有过一两次这种情况,滑坡不严重,天亮会有人来处理。着急回去吗?”
她看一眼手机,显示十点四十五。顾不了那么多。
“十一点前宿舍关门,还是蛮着急的,”她往窗外看了眼,转头问他,“我记得这附近还有一条路?”
她倒是知道得清楚。
那条路是别墅区开发之前就有的,多少年也没人走过。
“有是有,”他点头,“那条路不好走,十五分钟恐怕到不了。明早有课吗?”
清沅无奈,“明天早八,救命。”
费植渊唇角微微颤了下。
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掩盖不住。
此刻她想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思来想去,“那条路不好走的话,费先生,能不能麻烦您把我载回去?我骑电动车下山。”
“你到学校宿舍关门了,”他提醒说,“上哪儿住?”
“我有朋友在。”虽然不算太近,总归是个去处。这个时间点,周雾也没睡。
“那条路不好走还有一层意思。”
“嗯?”
“有可能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两处同时塌方的概率很小吧?”清沅问。
费植渊摇了摇头,“不清楚。”他将车子启动,“要是不介意的话,在半山住一晚,明早再回学校?”
在半山月揽住一晚吗?
这不失为一个应急方案。
要是别的什么人,清沅还觉得事出有因,留宿雇主家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现在对方是费植渊。
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拒绝。
这个想法有原因却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她还是付诸实施了,“这可能不太方便,我睡觉不换身衣裳不舒服,还是回去吧。谢谢您。”
“有干净的衣服。”费植渊看着她。
清沅困惑了十几分钟费植渊口中的“有干净的衣服”是指什么,在拉开客卧房门的一刻看到他手上一套男士睡衣。
将睡衣递给她,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张婶休息了。”
清沅接过,“谢谢。”
她本应该想到,像费先生这种人衣柜里应该有成百上千没动过的干净衣服。
“本想拿文量量的给你,看着都太小,这套是我柜子里的,没穿过,你将就一下。”
这才见第几次面,就穿上人家衣服了。告诉顾顾,她定然要笑话这是什么金玉良缘。
“好,麻烦您了。”
接过睡衣时她将门又拉开了些,这会儿也不知该不该让人进门,她倚着门板,有些局促。
“在看书?”
她回头看一眼书桌上摆放的课本,点头,“是,要期末考了。”
“早些休息。”
“好。”她说完,不紧不慢补上一句:“您也是。”
他往后退了一步,似转身要走,清沅顺势慢慢搭上门。
夜晚人总容易情动,容易感伤。
他此刻离开的动作让她有些心空和几分淡淡的失落。
这莫名其妙的离别之绪起于什么,她不好说,也没精力在忙碌一晚上后去深究。
“我做了夜宵,一起尝尝?”
他还未完全转身,就回头来问。
他这举动太突如其来,清沅大脑停转一秒,握着门把手的手攥了下,她点了点头笑说:“的确想尝尝费先生的手艺。”
清沅原想着,像费植渊这样的人家,即便入夜,屋子里也不吝灯火通明。
然而下楼以后,只有餐厅还亮着顶灯,客厅里只留下电视柜上方两盏六边形镂空筒灯。
在地面上雕刻出柔和的花团。
气氛静而暧昧,恰到好处。
此刻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费先生和她。
费植渊领她到餐厅,餐桌上摆放两套釉面花纹精巧细腻的湖蓝色餐具,看起来有些年代,和——
“费先生,您这夜宵,会不会太丰盛了?”
想了好一晌,才将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奢侈”二字,换成更为恰当的“丰盛”。
“我还没吃饭。”他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在对面。
“这么晚了,您还没有吃饭?”
“有时候比较忙,只好先挨一会儿。”他没什么情绪地解释,仿佛“忙”和“饿”都是理所当然的。
清沅点点头,放眼望一圈十几个菜,笑问:“这些都是您做的?”
“不全是,”他指着她面前的两三个凉菜,“这些是速食,酱鸭和丸子是张婶做的。”
那这一桌里,他也占上四五个菜了,这个认知不可谓不让她震惊。毕竟很难想象忙成这样的人还有机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以为您应该是饭来张口的人,对厨房事务一窍不通。”她说一半,余下部分由他自己体会。
“闲下来了做做,不经常,尝尝看。”
清沅夹一口摆在正中央他已经切好的牛排。
“怎么样?”
金无足赤。
上帝关了他这扇窗却实在不痛不痒。清沅眨了下眼睛,“您想听实话吗?”
他给了个愿闻其详的神色。
“那什么,术业有专攻……”
费植渊笑,给她夹一颗菇,还未到她碟子里,他收回手,将菇放进自己的碟子里,“试试这个?”
“好。”
清沅自己上手夹。
“怎么样?”
倒不是她嫌弃,是这酱汁实在太浓,她眉头禁不住蹙了蹙,连措辞都温和不了,“齁咸。”
坐在对面的男人也随着她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让她挨个尝了余下三个菜。
脸上虽说没什么很明显的不甘,却也能从坚持不懈让她一道道试一道道评价的郑重其事中看出好胜心。
直至最后她撂下筷子,有些遗憾地安慰他:“虽然您做菜费盐,但不妨碍这肉的质感都很好。”
虽然肉的质感好,菜很新鲜,可能和做菜的人没很大关系。
对方似乎有些挫败,沉默几秒以后想起什么,像燃起斗志似的站起身,“还有个汤。”
饭后费植渊问清沅要不要散个步消食,清沅没拒绝,院子外面,山道上,路灯照着,比室内还亮堂些。
但清沅还来不及开口,他的电话响了。
四周静寂,趋近冬日的夜,连蝉鸣也悄无声息,于是电话里气愤又无计可施的语气她听得一清二楚。
怕打扰他处理事情,清沅要走开四处转转,才转身,后头的人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她忽然一个激灵,手臂僵在半空。
回头看他。
他背朝着橙黄色光照的路灯,影子洒在她身上,背光的眸子隐没在薄灰的灯雾里,幽深,却又闪着点点亮光。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说话。
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出他侧脸微细的绒毛。
他温声说:“一会儿迷路了。”
清沅眨了眨眼,“我不乱走。”她回过身,朝他靠近小半步,他仍不松手,她只觉得手腕内侧,他掌心触碰的地方,滚烫。
她的指尖不自觉地颤动。
“你觉得毁约的风险大么?”他问。
电话那头是一道恭恭敬敬的男声,听音色是个年轻人,“大,恐怕以后想再涉及家装行业,都不太容易。”
费植渊默了默,拍板说:“南京就南京吧。时间说了么?”
“他们说预计十二月底。”
“十二月底……”他缓缓重复这几个字,思索良久,最后说:“毁约吧。”
两分钟不到的电话。
他收了手机,也收了握住清沅手腕的手,“往上走走吗?”
似乎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这两分钟里两人不同寻常的联系。
“嗯嗯。”她点头,刚刚心里头的惊涛,此刻依旧翻滚,面上却若无其事,“我能问问吗,为什么你知道毁约的后果,还要毁约?”
他的心情似乎没受影响,反倒调侃她:“刚刚还躲,现在怎么主动打听了?”
“您没让我离开,就说明不是什么大秘密,我好奇。”她说,走在他前方半步的位置上。
“对方是日本的品牌。”不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在十二月底入驻南京的市场,终究是不合时宜。
他没解释透。
但姑娘应该理解。
姑娘点点头,“那确实不合适。”话落,又说:“看来你们企业家要考虑的事情也多如牛毛,很辛苦吧,费先生?”
“还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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