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杨存中最后的荣光（六）

下邳城外，冬日初春的日头总是稍短，太阳渐渐偏西。

        城墙上，一名天平军的甲士靠着墙垛后清理脸上的血渍，来不及庆幸活到现在，趁机吃些城下送上来的烧饼。

        由于金军来得太快，之前张安国时期由于深入金国境内，叛变后就没注重城防，连壕沟，羊马墙等工事都未挖掘。带来的后果便是，城外驻扎着四万金国军队可以根据情势轮流派遣将士攻城，打造好的攻城鹅车几乎没有阻力就推进到城下，攻城原木不时的撞击着城门，门后的宋军早已用数十根胳膊粗的铁链捆缚住城门，并拆了府衙所有的木梁斜撑城门，这场攻坚拉锯战仿佛在磨耗双方的耐性和士兵的血肉。

        虽然城上的宋军本是擅长这种城池攻防战，奈何兵力基数相差巨大，这是无法用经验填平的。因为这下邳城长期属于金国，城内没有宋军守城利器床子驽，只能用砲车和城外互攻，却只能减缓城外云梯和鹅车推进的速度。

        当金兵的汉儿军一波冲锋被城上神臂弓和强弓压制住进攻的势头，将台上纥石烈志宁命令传令兵挥舞着令旗，屯驻阵后的女真铁浮屠随即下马，这些重装骑兵下马后跟随云梯鹅车，躲避城内飞出的砲石，亦步亦趋朝着城墙。

        杨存中将所有城内近四千的军将悉数派上城头，在起初千余摧偏军将士神臂弓箭雨打击下，金军汉儿军虽然近万兵力冲锋，但其部皆未批甲，大部最多着皮甲，虽然在后方女真人的督战队压阵下无人敢退半步，但是在宋军神臂弓下，几乎只要百步内中箭就是致命伤，汉儿军的战场因神臂弓减员率已经接近三成，若要算在城下被猛火油，垒石灼伤砸倒的伤亡，已经死伤近半，这种伤亡减员率，在常规野战下汉人军队只需达到两成便已成败局，突破三成时，军官便再难约束士兵的溃逃。

        女真人从开国便耐苦战，创立猛安谋克制度的完颜阿骨打，率领不足两万的骑兵在护步冈一战中击败辽国天祚帝率领的十万主力，若一部主将身亡其部属皆斩，这种严厉苛刻的军法下，女真骑兵往往能够不计伤亡的情况下还能在战场上保持成建制的战斗力。同时也让这群白山黑土之中还未开化的部落能够十年间灭辽伐宋，生擒两国的皇帝。

        但宋人在坚守重城的能力也让当时金国开国名将完颜宗翰吃尽苦头，在攻打当时宋朝重镇太原时，在宋军两路援军被被粘罕西路军的围点打援下尽数被灭，还能坚守两百多日，虽城内粮草匮尽，城内军民虽伤亡十之八九依旧据城坚守，城破之时，守将王禀率部死战殉国。

        此时已经距那场惨烈的太原围城之战已经近四十年，金国皇帝已经从阿骨打换了三代，开国名将也都或已凋零或被政变中清洗。这场下邳城下猝然发生的战争，杨存中是宋金经历了那个时代留下的最后的将领，虽然他当时只是西军张俊手下普通将领。这座下邳城绝非太原那等重镇，地理位置也没有太原那等险要。

        在派出千名铁浮屠重甲兵参与攻城冲锋后，墙上的守军在抵抗了近万汉儿军轮战后已经在力竭边缘，金兵又推来云梯攻城。

        云梯“以大木为床,下施六轮,上立二梯,各长二丈余,中施转轴。车四面以生牛皮为屏蔽,内以人推，”

        城上的守城的神臂弓无法洞穿牛皮在到了城近前，金兵就打开云梯，，让士兵攀登攻城。就这样，金兵推着云梯行进到城墙之下，试图蚁附攻城。渐渐，已经有数十架云梯依附城墙上。

        开始登上城墙的重甲女真兵人数几十，却足以令守城天平军的兵士胆寒。一名女真重甲兵可以在三名兵卒围攻下不落下风，此时城上无法克制这刀剑不入的女真铁浮屠，攀附上来的金兵越来愈多。

        杨存中亲率百名背嵬军将士手持重斧登上城墙，堵截攀上城的铁浮屠重甲兵。在老将杨存中加入了战局后，形势逐渐逆转。背嵬军的重斧正是克制爬上城墙金国铁浮屠的利刃，那些侥幸穿过落石与箭雨好不容易爬上城墙的铁浮屠铁浮屠看到宋军这边主将出现，数十人结阵成团向着杨存中扑来。

        背嵬军手持重斧迎面重砍扑过来的铁浮屠，重斧与铁甲接触那刻火花乍现，背嵬军是着近五十斤步人甲的宋军精锐，在接战初时，金兵或可凭一时悍勇压制宋军这边步人甲，却不能多宋军造成太大伤亡。相持片刻后，那些铁浮屠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刻的金兵铁浮屠也没有开国时那般不惧伤亡耐苦战，因看到杨存中的出现，聚集而来宋军围力绞杀那些勉强登上城墙的铁浮屠，城上的守军拿出猛火油柜朝着城下倾泄，并组织兵力推到依附城墙的云梯，这才遏制住金兵登城的攻势，城楼危机暂时解除。

        城外将台上纥石烈志宁看到派去的精锐重甲兵淹没在城楼中，知道今日气势已阻，再攻下去只会徒增伤亡，士气低落，便下令鸣金退兵，

        经历了白日那场惨烈攻防战后，不仅金兵这边出现大面积伤亡，虽大部分是是汉儿军，城上守城宋军也出现意料之中战斗减员，天平军将士虽然豁出性命死战，但终究是刚放下锄头农民，两千人的建制，战死五百，重伤三百余人，御营前军这边虽尚能和金兵相持，但也出现近百人死伤。

        入夜后，杨存中坐镇府衙，经历了接站一日便出现如此规模伤亡，这位老将知道这座城若想坚守到援军到来，便必须发动城中青壮，皆发给武器，分派地段，昼夜守城，城中存粮实行军事管制，不分贫富，均按人头每日供应，这位大宋同安郡王，此刻城中最高统帅也与普通士卒一般吃城中供给的烧饼。

        御营中有军将向杨存中请战出城夜袭，城中尚余两百余匹战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出城夜袭死中求活。杨存中放下手中的炊饼，“不可！城外驻扎不少于四万金军，且营寨防御稳固，此时出击必有防范，若非战至疲敝之时，绝不可贸然出城，城中尚有两万青壮，足可守城。但有本将在，这城必守。”

        杨存中出于多年征战的本能意识到，金军此时目标绝不在此，或有当日太原城下围点打援之策，而自己部下必会不惜性命前来救援，想到此，召令此时堂中心腹“速派百名死士出城，马皆衔枚裹蹄，甲胄皆除，不可与之交战，出城绕敌营而遁，半数骑兵速南下寻援军，金军必有伏兵，此刻不可来救！另外半数骑兵速往宿州寻朝廷大军，告知此地情形便可，救与不救皆由朝廷处置，此事关乎北伐大局，切勿城中走漏消息！”

        此时，泗阳军寨内。黄河上，已经挤满宋军水军的舟船，那两千摧偏军也已经和御营前军杨存中部汇合。

        田渊派出十余骑踏白骑士与百名班直护送辛弃疾渡河回至楚州城后，寻到沿河北上的李宝水军。

        “好教李统制知晓，咱们杨太尉在下邳城只有不足三千御营将士，在击杀金人万户李腾后徐州数万大军已然围城，请速发大军救援。”田渊在水军舟船上拜见李宝说出此刻情形。

        “俺奉朝廷之命，这三十余艘战船顺淮水转入黄河，便是接应杨太尉，俺还得知中枢张相公已派十万大军已经过江，在宿州灵璧一带，俺已派信使去通报，无须忧心，俺这令水师逆水而上，不出三日便能到那下邳城下。将这军寨内五千御营前军和俺这三千水军可乘舟登陆。”李宝宽慰道。

        田渊是唯一从那下邳城出来的将领，是知晓城中虚实，莫说以城内不足五千且其中半数天平军坚守三日，便是两日以是极限。杨存中于他有知遇之情，也不待李宝作更多言语，便拱手躬身称诺后，转身骑马向北而去。而此时军寨内摧偏军统领张立，背嵬军统领李达在听到田渊的奏报后，也已坐不住，起身返回军寨点齐本部兵马出寨。李宝虽然是此地目前官职最高的将领，但御营前军与之并无统率，且自己并未想以官职压制众人，默许这些御营前军众将深夜点齐兵马出寨。

        初春的夜晚，月光被乌云遮蔽。近千踏白骑兵伏着身子在淮东平原上，马蹄被布匹裹着，向着那座被数万金兵围堵的下邳城疾驰，身后跟随着五千摧偏军和背嵬军的将士，偌大的行军队伍，皆沉默无声。

        而金军副元帅纥石烈志宁在围城当日，早已派出拐子马探查清这座军寨驻守数千的宋军。

        历史总是如此相似，下邳城的攻防战似乎成了当年太原那般。吸引着宋金两国数万主力围拢，但这淮东平原不是河东那般，山高沟壑险峻。

        此时也没有河东折氏援军，也没有完颜宗翰的西路军。

        隆兴元年，在这座淮东小城下邳城，揭开了大宋绍兴之后北伐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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